晨光尚未刺破云层时,老宅的檐角已有细碎的响动。竹篱笆上凝结的霜花还沾着昨夜的月光,那只白公鸡便已昂首,朱红的冠子在熹微中泛着玛瑙光,喉间滚过一声清亮的啼鸣,像枚烧红的烙铁,在渐褪的夜色上烫开第一道裂口。这声鸡鸣里,藏着三千年未凉的余温。
鸡埘旁的泥地上,总留着深浅不一的爪痕。三趾的印记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碑刻都更执着地叩问土地。白公鸡踏过带露的青草,雪色的羽毛上溅着几点朱砂似的晨露,倒像旧朝太子朱批的诏书,每一步都踩着时光的节点。它低头啄食时,脖颈弯成谦卑的弧度,仿佛在亲吻大地捧出的暗涌暖意——那是从晋太元年间就蒸腾的地气,混着唐贞观的麦香,还有崇祯十七年落在粮囤上的雪粒。
芦花母鸡总在这时把翅膀张得更开些,护住腹下七枚温热的蛋。蛋壳上的斑点像缀满星辰的夜空,它闭眼时,咯咯的低吟里藏着古老的谶语。我曾见过它孵出的雏鸡,黄绒球似的一团,啄壳时的细响竟与老屋梁上玉米棒的干裂声隐隐相合。那些玉米粒饱满如琥珀,串成的穗子垂在梁间,恍惚是帛画上振翅的朱雀褪下的羽衣,被岁月晒成了金褐色的标本。
黑羽鸡总在篱笆的阴影里踱步,油亮的羽毛吸尽了晨光,倒像浸在墨汁里的缎子。它啄食撒落的米粒时极专注,尖喙轻点,如同老学究在校对残缺的篆文。几粒米滚进砖缝,它便偏着头刨挖,砖缝里露出的青苔下,竟有半片锈蚀的铜屑——许是哪个朝代的铜钱,被岁月磨成了薄片,却仍能窥见当年的方孔里,曾漏过多少晨昏。
祖父说,鸡是"德禽"。《尔雅》里早有记载,这生灵头上戴冠,是文德;足生距爪,是武德;遇敌敢斗,是勇德;见食相呼,是仁德;守夜不失时,是信德。五德俱全的生灵,自然担得起晨昏的信使。我常蹲在鸡埘边看它们,看白公鸡的冠子在阳光下变幻色彩,从绯红到赤金,像在演绎一场微型的日出;看黑羽鸡的影子被晨光拉长又缩短,如同朝代更迭时忽明忽暗的烛火。
鸡啼是有重量的。祖父说他小时候,村里的老秀才总在鸡叫头遍时起床,就着油灯读《山海经》。书页翻动的声响里,常混着远处鸡埘的动静,老秀才便说:"听,那是凤凰在唤它的同类。"后来才知,《尔雅》里早把鸡称作"翰音",是羽族中最通人性的灵物,连失群的凤凰,也会在它的啼鸣里缩回历史的领口,藏进典籍的褶皱里。
我见过祠堂里泛黄的族谱,某一页记载着光绪年间的旱灾。那年夏天,全村的鸡都蔫了,唯有一只黑羽鸡仍坚持啼鸣,只是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太祖父说,那鸡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在暴雨来临的清晨,啼出了最清亮的一声。后来才知道,那声啼鸣里,藏着先民对天地的敬畏——他们相信,鸡能沟通阴阳,用啼声为人间签下与黎明的契约。
梁上的玉米串总在风里摇晃,像一串串风干的时光。去年秋天收玉米时,我在最老的那根梁木缝里,摸出了半片褪色的帛画。画上的朱雀振翅欲飞,尾羽拖曳处,竟与院角那棵老槐树的枝桠重合。祖父说,这老槐树是他小时候栽的,如今树干要两人合抱,春天开起花来,满院都是甜香。有次暴雨过后,树杈上挂着只受伤的野雉,金红色的羽毛沾着泥水,却仍梗着脖子,对着东方发出断续的啼鸣。
那野雉养了半月才飞走。飞走那天清晨,白公鸡领着鸡群在院角列队,像是在为它送行。野雉振翅时,几片金羽飘落,正巧落在芦花母鸡孵的蛋上。后来那窝鸡雏里,有只羽毛带金红纹路的,啼声格外洪亮,每次啼叫,院外的稻田里就会飞起一群白鹭,在晨光里铺成一片流动的云。
霜降那天,我在鸡埘旁翻土,铁锹碰到个硬物。挖出来一看,是只锈迹斑斑的铜鸡,造型古朴,三趾抓着枚方孔钱,正是黑羽鸡常刨的那块地。镇上的老匠人说,这物件怕是有年头了,铜皮里裹着的,许是某种香料。我把铜鸡放在窗台上,每逢阴雨天,就会透出淡淡的药香,像是三千年未散的草木气息。
祖父常坐在门槛上,看鸡群在院里踱步。他说这院子比他岁数还大,民国时曾住过逃难的先生,在西厢房教过村里的孩子念书。有次先生教《诗经》,读到"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院外的鸡突然齐声啼叫,惊得窗纸都簌簌作响。先生说,这是天地在应和,鸡比人更懂时节。后来那先生走了,留下本批注过的《尔雅》,里面"鸡"字条下,用朱砂画着只振翅的鸟,细看竟与帛画上的朱雀一般无二。
今年开春,那只金红羽的鸡雏开始啼鸣了。它的啼声比白公鸡更悠长,第一声总在寅时三刻,不多不少,像有人用漏刻校准过。有次我熬夜写东西,听见它啼叫时,抬眼正看见东方泛起鱼肚白,远处的田埂上,已有农人扛着锄头走动,身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与鸡埘旁的竹篱笆构成一幅淡墨画。
鸡群刨过的地里,不知何时冒出几株向日葵。幼苗时被鸡啄过,歪歪扭扭的,却硬是往上长,如今已高过篱笆,花盘沉甸甸地朝着太阳。白公鸡常站在花盘下打鸣,声音穿过金黄的花瓣,竟带着几分甜润。有天清晨,我看见它对着初升的太阳展开翅膀,雪色的羽毛上落满金辉,像披了件缀满碎金的朝服。
祖父说,人活一辈子,就像鸡啼一声。短促,却要清亮。他年轻时赶过马帮,在秦岭深处听过最凄厉的狼嚎,也见过最温柔的晨光——那时天还没亮,山坳里的农家就传来鸡叫,一声接一声,把漫山的雾气都搅得活泛起来。他说那鸡鸣里有种劲头,不管昨夜多黑,总能把天亮盼来。
一场秋雨过后,老槐树的叶子落了满地。扫叶时发现树根处有个树洞,里面塞着几页残破的纸,是些记账的墨迹,记着某年某月收了多少稻子,还画着只简笔的鸡。墨迹已洇开,却能辨认出"民国三十八年"的字样。那年月兵荒马乱,祖父说,能把日子记下来,本身就是种念想。
芦花母鸡又开始孵蛋了,这次是九枚。它把蛋拢在腹下时,总会留出个空隙,像是特意给某枚蛋留的位置。我往空处放了枚捡来的野鸡蛋,蛋壳带着青灰色的斑点。二十天后,那枚蛋破壳了,雏鸟长着灰扑扑的绒毛,却总爱往白公鸡身边凑,学它昂首挺胸的模样,虽然走起路来还摇摇晃晃。
黑羽鸡最近迷上了啄墙根。那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夯土,混着细碎的陶片。有次它竟啄出半枚铜钱,绿锈斑斑,上面"开元通宝"四个字还能辨认。我把铜钱挂在鸡埘上,风吹过时,与玉米串的碰撞声叮叮当当,像是在数算流逝的光阴。
冬至那天,天还没亮,我被一阵格外响亮的鸡鸣惊醒。披衣出门,正看见白公鸡站在篱笆顶上,对着东方引吭高歌。它的影子被初升的阳光投在墙上,拉得又高又长,像个顶天立地的巨人。鸡群在它脚下安静地伫立,连最淘气的雏鸡也敛了声息。远处的田埂上,霜花正在晨光里融化,蒸腾出朦胧的雾气,混着泥土的腥气和麦苗的清香。
我忽然明白,这鸡鸣里藏着的,从来不是悲戚的挽歌。三千年的时光里,它见证过王朝更迭,经历过灾荒战乱,却始终在每个黎明准时响起,像位执着的信使,把"田可耕,书可读"的信念,一遍遍刻进土地的肌理。帛画上的朱雀会褪色,梁上的玉米会风干,唯有这啼鸣里的勇气,如同埋在土里的种子,总能在黑暗的尽头,悄悄长出明天的第一缕晨光。
当最后一片槐树叶落下时,白公鸡的啼声里已带着冬的清冽。我在鸡埘旁埋下那枚铜鸡,上面覆了层新翻的泥土。明年开春,这里或许会冒出几株不知名的野草,或许什么都不长,但我知道,那三千年的药香不会消散,就像鸡鸣总会准时穿透黑暗——因为生命向自由敞开的姿态,从来都与时光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