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南的平原是摊开的宣纸,春到人间时,最先洇开的绿意总在田埂地头。没有山坳藏着的幽微,这里的野菜都长得分明,像乡亲们的性子,直来直去,却在粗粝里藏着温厚的甜。
荠菜是开春第一封家信。麦田埂上、菜园边,贴地铺开的锯齿叶沾着晨露,紫白色的小花攒成星星点点,风过处,清苦的气息混着麦苗的青腥漫过来。母亲总说"三月三,荠菜钻",刚过惊蛰就催我挎着柳条筐下地。铁铲插进酥软的土里,轻轻一剜,带着泥团的荠菜就连根起,根须上还挂着去年的枯叶——这野菜最是念旧,熬过寒冬也不肯挪窝,只等春风一吹,就把新绿泼洒得漫无边际。
那时总嫌荠菜有股土腥气,母亲却变着法儿做:焯过水的荠菜挤干了切碎,拌上玉米面蒸菜窝窝,黄澄澄的团子里嵌着翡翠碎,咬开时热气裹着清香扑满脸;或者和着猪油渣包饺子,咬破薄皮的瞬间,野菜的鲜混着油脂的香在舌尖炸开,连不爱吃菜的弟弟都能多扒半碗饭。母亲边择菜边念叨:"《诗经》里早说了'其甘如荠',这菜是救过人的,灾年里挖一筐荠菜,就能撑过半个春天。"她把多余的荠菜晒在房檐下,干菜的褐黄里藏着阳光的味道,冬天烧锅时丢一把进粥里,整锅白粥都染上了春天的清冽。
冀南的蕨菜不长在山坳,却在河坡的沙地里藏着性子。东沙河河两岸的土坡经河水浸过,格外松软,春末时,紫褐色的蕨芽就从沙缝里钻出来,裹着细密的绒毛,像刚出生的雏鸟。母亲挎着竹篮沿河走,眼睛尖得很,隔着半尺远就能瞅见哪丛沙草下藏着蕨菜。她总说"蕨菜要趁嫩掐",手指捏住芽尖轻轻一提,脆生生的茎就断了,乳白的汁珠沾在指尖,带着点涩涩的草木气。
新鲜蕨菜不能直接吃,母亲把它们倒进滚水里焯,水面浮起一层细密的白沫,那是野菜的"火气"。焯好的蕨菜泡在井水里拔涩,换三趟水后,原本紫褐的芽就褪成了青碧。她不晒蕨菜干,却爱用酱腌:把蕨菜挤干了切段,拌上黄豆酱、花椒和姜丝,装在粗瓷坛里封严实,搁在窗台晒太阳。过半个月掀开坛盖,酱香混着菜鲜能飘出半条街,就着窝窝头吃,酸脆里带着醇厚,连夏日的暑气都消了大半。母亲舀腌蕨菜时总说:"这菜跟日子一样,得经水泡、受日晒,才能出好滋味。" 蒲公英在冀南的平原上活得张扬。麦收后的空地里,它们举着金黄的花盘铺成海洋,风吹过,花盘就变成白绒绒的小伞,抓着风往远处跑。
孩子们追着绒伞跑,衣角沾着蒲公英的种子,到家时裤脚都成了绿的——那些种子早顺着布纹钻进土里,过些日子就冒出锯齿状的嫩叶。母亲说"蒲公英是个活菩萨",叶子能凉拌,根能煮水,连花茎断了流的白汁,都能治蚊子咬的包。
她挖蒲公英不连根拔,只掐最嫩的叶子,用井水淘洗干净,直接浇上蒜泥和老醋,叶片的微苦混着醋的酸,是夏日里最爽口的凉菜。若赶上谁家孩子上火,母亲就去地头刨些蒲公英根,晒干了装进布包里,谁家要就抓一把送去。煮出的水带着点土腥味,孩子们捏着鼻子喝,母亲就在旁边哄:"这是大地给的凉茶,喝了不生疮。"看着白绒伞飘向远方时,总觉得它们带着冀南人的念想——不管飘到哪,落地就能扎根,像那些闯关东的乡亲,在陌生的土地上也能活出一派生机。
马齿苋是冀南院子里的常客。猪圈旁、墙根下,只要有土的地方,它就能匍匐着铺展开,肥嫩的茎秆红得发紫,叶片肉嘟嘟的,雨过之后更显得水灵。蝴蝶爱落在马齿苋上,翅尖沾着的花粉蹭在叶面上,风过时叶片和蝴蝶一起晃,像在说悄悄话。我总怕踩坏了这景致,母亲却笑着说:"这菜贱,越踩长得越旺,你看它贴着地走,不声不响就爬满半拉院子。"
伏天里,母亲早晚都要掐一把马齿苋,用石磨磨点蒜泥,拌在一起就是道凉菜。嚼起来脆生生的,带着点酸溜溜的汁水,配着绿豆汤喝,能压下一身的燥热。她还爱把马齿苋晒成干,冬天和白菜、粉条炖一锅,干菜吸足了汤汁,变得软韧入味,那股子韧劲,嚼着嚼着就品出点阳光的味道。老人们说马齿苋是"长命菜",院里种几丛能招财,其实乡亲们爱的,是它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旱不死、涝不坏,从春到秋,总能在不起眼的角落活出热闹。
野葱在冀南不叫野葱,叫"沙葱",长在盐碱地边上。春末的碱滩上,白花花的盐碱壳子间,冒出一丛丛细绿的叶子,像谁撒了把翡翠碎。牛羊经过时爱啃两口,断了的葱叶却不蔫,反倒从断口处再冒出新绿,沾着的盐碱粒在阳光下闪,像撒了层碎盐。 母亲挖沙葱总带着小铲子,顺着葱叶往下剜,能带出寸把长的葱白,沾着的盐碱土用井水冲两遍,就露出嫩白的根。她做沙葱最是简单,切碎了拌进鸡蛋液里煎,金黄的蛋饼里嵌着绿丝,咬开时辛辣的香气直冲脑门,连打个喷嚏都带着清爽。或者揉进面团里蒸花卷,碱滩的辛混着麦香,越嚼越有滋味。
父亲喝两盅时,总要用沙葱蘸酱当下酒菜,说这味道"冲得舒坦",像冀南的风,烈是烈了点,却能吹得人心眼亮堂。 这些平原上的野菜,没有山坳可藏,就借着田埂、河坡、碱滩扎根,把日子过成了诗。荠菜的甘是熬过冬的甜,沙葱的辛是碱滩上的劲,蒲公英的飞是对远方的盼,马齿苋的韧是贴着地的活。母亲一辈的人懂它们,就像懂脚下的土地——不挑肥瘦,给点阳光雨露就拼命生长,把清苦嚼出甜,把平淡过出滋味。
如今再回冀南,见着田埂上的荠菜还会蹲下身,指尖触到带露的叶子,恍惚间又听见母亲的声音:"慢点挖,别伤了根,明年它还来。"是啊,这些野菜从不辜负土地,就像乡亲们从不辜负日子。
风过平原,沙葱摇,荠菜长,蒲公英的小伞又起程了,带着冀南的草木香,也带着那份扎在土里的韧劲,往更远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