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蝉蜕挂在树干上,悬着,在树皮粗糙的褶皱间停驻不动,仿佛时光在此处结痂。那形状是生命挣扎后凝固的姿势,尾部仍固执地嵌入树皮,前足却微曲着,似一个悬而未决的问号。壳是半透明的浅褐色,细看之下,骨骼般的脉络清晰可见,如同风干的琥珀,封存了生命奔涌的印迹。壳的后背上,一道整齐的纵向裂口赫然在目,那是从内部被撑开的窄门,是挣扎挣脱的永恒印记,是闪电曾经出逃的通道。风穿行而过,掠过这空寂的肋骨,竟发出细微的呜咽,如一支古老的骨笛在吹奏——那声音是去年的年轮,一圈圈荡开,每一圈都藏着一阵未能喊出、却最终被挣脱的疼。
这蜕下的又岂止是一具躯壳?分明是整个夏天浓稠炽热的信笺。它曾包裹着沉甸甸的黑暗,包裹着在泥土深处漫长匍匐的岁月,包裹着对光明与声嘶力竭的歌唱全部的想象。壳的外壁,曾紧贴柔软身躯之处,如今竟隐约浮动着某种微妙的纹路,恍若某种无形指纹悄然印下,又覆上了薄薄的清霜,那是生命个体独一无二的烙印,也是告别时最轻又最深的印记。这空壳本身,竟也微微泛着奇异的光晕,像一滴被阳光彻底渡化的泪珠,剔透而宁静,悬在枝头,如一枚小小的舍利。
空壳悬垂的树下,恰是熬煮中药的窗台。一只粗陶药罐蹲坐在微火上,罐内深褐色的药汁正咕嘟作响,沉浮翻滚着几枚同样轻薄的蝉蜕。它们被熬煮着,在苦香的漩涡里翻滚不息。罐口升腾起的水汽,氤氲着,模糊了窗棂,也模糊了窗外那枚树梢的蝉蜕。罐中之水煎熬着蝉蜕,也煎熬着一种“空”的意象——一种被时间淘洗、被烈火熬煮后的澄澈的“空”。药香弥散,仿佛也熬尽了喧嚣,熬成一片褐色的寂静。窗外树枝上,那空壳的影子被日光投射在地上,微微摇曳着。一声高亢清亮的蝉鸣,骤然划破午后的寂静,像一根细韧的丝线,猛地卡住了盛夏轮回的咽喉。那鸣声如此饱满而锐利,仿佛正从这熬煮的“空”里奋力挣脱出来,宣告着新生的存在。
那脱壳而去的蝉,早已展开透明的薄翼,飞向树冠更高处阳光的洪流里去了。而它留在低处的影子,却依然忠实地覆盖着枝头那具空壳,如一个缄默的守护者,一个不离不弃的旧梦。这影子,这空壳,固执地守着树皮上那一点微小之地,守着某一枚特定的叶子。那叶子在风里轻轻颤动,仿佛也在分担着某种重量——是那蝉蜕本身微不足道的分量?还是整个曾经寄居其内、如今已飞升的生命所遗落下的全部信息?风势稍紧,叶与壳便一同摇晃起来,忽然之间,仿佛不堪其重,叶子猛地一抖,那小小的空壳终于被抛离枝头,打着旋儿向下飘落。它下坠的姿态轻盈无比,几乎像一片真正的羽毛,在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间隙时,竟被筛下的阳光照得通体透亮,仿佛一枚小小的玉符,在告别之际,最后一次折射着整个夏天的光芒。它终于轻轻落在树根旁的泥土上,几乎无声无息。泥土松软,微微下陷,温柔地接纳了它。它半埋于湿润的腐殖层中,背上的裂口朝上,依旧敞开着,对着天空,对着树冠深处传来的、属于另一个自己的嘹亮歌声。
这小小的坠落,竟包含着整个生命的重量与轻盈。那重量,是它曾包裹的、在黑暗中累积的全部岁月;那轻盈,是它此刻卸下一切、归于大地的彻底自由。泥土的气息温柔地包裹了它,晨露与夜雾会悄然浸润它,微小的菌丝将在它内部无声地蔓延、缠绕。这空壳将渐渐软化、分解,最终消失于泥土深处,如同水归于水。那曾经支撑它形状的坚韧甲壳,终将化为泥土的一部分,成为滋养新绿的养分,在看不见的深处,重新参与生命的循环与编织。
树下泥土里的空壳,与树冠深处高歌的新蝉,遥遥相对,构成生命完整而壮丽的闭环。这脱胎换骨的过程,难道不是生命最宏大的隐喻?我们又何尝不是背负着各自的“壳”踽踽而行?那壳或名为往昔的负重,或名为身份的桎梏,或名为习以为常的麻木。真正的生命渴望,却时时在内部奔突,如一道被封存的闪电,寻找着裂壳而出的缝隙。挣脱,从来伴随着撕裂般的阵痛,伴随着旧日形态的彻底粉碎与消逝。然而,那挣脱之后所抵达的广阔与自由,那挣脱之后所发出的、属于自己的清亮之声,难道不是对一切痛苦最辉煌的报偿?
当新蝉在最高的枝条上饮着清露,震动腹部的音钹,它的歌声会乘着风,掠过下方树根旁那个已半陷于泥土的空壳。那歌声是崭新的宣言,是挣脱的回响,也是对这个曾孕育它、保护它、最终被它决然弃置的旧居,一种无言的祭奠与超越。泥土深处的空壳静默无声,却以自身消融的姿态,呼应着高处的歌吟。它不再沉重,它正融入更浩瀚的脉动。它完成了作为“壳”的使命——它曾保护过、限制过、最终被突破。此刻的消解,正是另一种形态的飞翔。
我们终将告别一个又一个“壳”——告别懵懂的少年,告别熟悉的安全,告别固有的形态。每一次告别,都如蝉蜕,会留下一个清晰的裂痕,一个悬在记忆枝头的、半透明的空壳。不必为那空壳哀悼过甚,那是生命必要的留白与凭证。更要倾听内心深处那道不肯蛰伏的闪电,它催促着撕裂,催促着蜕变,催促着我们忍着当下的“疼”,去挣开那道束缚的缝隙,纵身跃入未知的光明。
当暮色四合,仰望苍穹,星河璀璨流转。每一颗星,都像一枚高悬于宇宙枝头的蝉蜕,闪耀着离去灵魂清冷而永恒的光。它们亦曾是炽热的熔炉,在耗尽光热、挣脱旧日形态之后,留下这璀璨的遗蜕,如宇宙的舍利,在无尽的虚空中静静发光,昭示着存在过的轨迹与蜕变后的空明。生之蝉蜕,死之星骸,皆在浩瀚的时空中印证着同一条真理:生命唯有不断挣脱旧壳的束缚,以勇气承受那必然的撕裂之痛,才能一次次抵达更广阔的存在之境。
树下泥土中的蝉蜕,已几乎不见痕迹。然而,若你在黎明前俯身细察,或许会看见,一滴饱满的晨露正凝在它最后残留的微小碎片之上。那露珠晶莹剔透,里面旋转、浓缩着整个初生的晨曦。它轻轻坠落,渗入泥土深处,仿佛一个无声的诺言。那并非消亡,而是生命在更深的层次上,重新开始呼吸,重新积蓄着挣脱下一个黑暗、迎接下一次光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