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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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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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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

立秋的讯息,并非由黄历宣示,而是被田野里一种沉甸甸的甜香悄然泄露。玉米缨子,这些曾高举在青翠秸秆顶端的、细密如流苏的冠冕,在某个无人察觉的晨昏,忽然被无形的手染上了赭红与深褐。它们低垂下来,褪去青涩的挺拔,呈现出一种近乎谦卑的柔软姿态。风过时,那丝丝缕缕的缨穗微微颤动,竟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被阳光烘焙过的甜味,丝丝缕缕,若有若无,仿佛大地内部酝酿成熟的蜜意,终于寻到了向天空倾诉的缝隙。这甜味并非浮泛的糖霜气息,它沉郁、内敛,带着根须深扎泥土的底气,混合着茎秆汁液浓缩后的醇厚,是季节在转折处无声的宣言。

稻田间,又是另一番景象。稻穗谦逊地垂首,浆汁正以肉眼不可见、却意志磅礴的力量,汩汩灌入每一粒青涩的谷壳。稻粒儿一日紧似一日地鼓胀起来,那饱满的弧线,如同大地母亲悄然孕育的珠胎,日渐丰隆。青绿的穗子因这内在的充盈而显出沉甸甸的质感,在风里摇摆的幅度都变小了,仿佛每一支稻穗都小心翼翼地护持着腹中日益珍贵的琼浆。这是大地最慷慨的允诺,是汗水与时光无声化合后,即将结晶的珍珠。

孩童们灵敏的鼻子最先捕捉到季节转换的密码。他们称之为“咬秋”。鲜脆的瓜果是此刻最诱人的恩物。滚圆的西瓜被刀锋轻轻一吻,“咔嚓”一声脆响,瓜皮绽裂,露出沙瓤红艳的心,那积蓄了一夏的清凉汁液,仿佛凝滞的溪流骤然解冻,瞬间流淌出来,带着清冽的甜意,染红了手指,浸润了唇齿。一口下去,汁水四溢,仿佛将尚未完全褪去的溽暑,从喉咙里冲刷干净,只余下通体的爽利。这是感官对秋之凉意最直接、最欢愉的拥抱。

然而,秋意的降临,并非总是伴随着瓜果的甜蜜与丰收的喜悦。有时,它来得猝不及防,带着一丝不容分说的凉薄。燥热,这夏日的余威,仍在午后时分张牙舞爪,炙烤着空气,蒸腾起地面最后一丝水汽。泥土被晒得发烫,踩上去仿佛隔着鞋底也能感受到那固执的灼热。蝉鸣声嘶力竭,似乎要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夏日挽留。这残存的燠闷,此刻显得尤为令人不耐,它不再是夏日理所当然的伙伴,而成了一种不合时宜的、令人焦躁的拖沓。阳光白得晃眼,空气粘滞得如同凝固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滞的阻力。人们对这迟迟不肯退场的燥热,生出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反感。它阻碍了秋气澄澈的流通,如同乐章尾声一个固执延长的浊音,扰乱了清秋本该有的疏朗节奏。

就在这燥热与清凉暗自角力、丰收在望的当口,一个存在却悄然隐没了。像一片叶子,在满树青翠尚浓之时,便率先感知了某种不可抗拒的召唤,无声无息地脱离了枝头。那曾经被它荫蔽的一隅,如今只剩下一小片空落落的、被阳光直射的树皮。一位佝偻的妇人,在某个清晨或黄昏,习惯性地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熟悉的方位,却蓦然定住。她浑浊的视线在枝叶间茫然地搜寻、逡巡,如同丢失了最珍爱纽扣的孩子,固执地在尘土里翻检。她寻找的,或许并非一片具体的叶子,而是一种习惯了的陪伴,一种被荫蔽的安全感,一种生命互相依存的印证。目光最终,落在一片形状相似的叶子上,但那叶尖,竟悬挂着一颗饱满、圆润的露珠,在微凉的晨光里,晶莹剔透,像一滴未曾坠落的泪,又像一颗凝固的、冰凉的句点。那露珠的重量,将叶尖拉得微微下垂,仿佛承受着整个季节的凉意。

树叶们,在这个季节转换的清晨,似乎也格外敏感。它们的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水汽,在初升的阳光斜照下,闪烁着无数微小的光点,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啜泣,泪水虽已拭去,那湿润的痕迹与微红的眼眶(叶缘若有若无的转色)却清晰可见。整个林间弥漫着一种潮湿的静默,一种被巨大而无形的凉意浸透后的沉默。

秋天,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没有盛大的宣告,没有漫天的彩旗,甚至没有一片落叶作为先导的信使。它如同一个沉默的旅人,在某个清冷的黎明,踏着薄霜,悄无声息地迈过了门槛。它的降临,像一则没有提前送达的消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冷漠的决绝。这不禁让人想起生命里某些重要的离去——也是在某个毫无征兆的清早,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被晨光悄然收束的影子,消失在门扉之后。没有冗长的告别,没有预演的仪式,只有门轴转动时那一声短促而空洞的回响,宣告着一段共同旅程的戛然而止。那未及出口的话语,便成了悬在心头永恒的“来不及”。

时光流转,日影西斜。当一天将尽,巨大的夕阳沉向山峦,熔金般的夕光泼洒开来,浸染了云层,涂抹了田野,也温柔地漫溢进小小的庭院。石桌上,两只素净的陶杯被注满了这醇厚的光流。杯中荡漾的,已非寻常液体,而是浓缩了一日辉煌与温暖的液态琥珀。一杯,被稳稳地推向桌子的另一端,那个空置的位置前。杯中的夕光荡漾着,仿佛在等待一个永远无法赴约的共饮者。另一杯,被轻轻端起。杯沿触碰唇齿的瞬间,温热的不仅是液体,更是那被夕光点燃的、纷繁复杂的过往岁月。这杯中之物,一半是敬献给那已然缺席的存在——以光为酒,以念为肴;另一半,则是敬给所有曾经同行、欢笑、争执、相互依偎的时光——那些凝固在记忆琥珀里的吉光片羽,那些塑造了此刻自我的、无法磨灭的印记。举杯,饮下的既是怀念的微涩,也是对生命历程本身庄严的礼赞。

立秋之后的大地,确然是一幅巨大而精妙的织锦,由丰盈与消逝、炽热与清凉、收获与别离的丝线错综交织而成。玉米缨垂落的甜,稻穗灌浆的沉,孩童咬秋的脆响,妇人目光中无声的寻找,树叶上未干的凉露,以及那两杯被夕光斟满的、浓稠的寂静……这一切,共同构成了季节深处的肌理。

燥热虽令人不耐,却正是它最后的挣扎,反衬出秋凉的可贵与必然。如同生命中的灼痛与煎熬,它们磨砺意志,最终让我们更深切地体味平静与清凉的甘美。那猝不及防的离去,如同早凋的秋叶,固然留下难以填补的空缺与“来不及”的遗憾。然而,注视那杯被夕光注满、推向虚空的陶杯,其中蕴含的并非仅仅是哀悼。它更是一种确认——确认那曾经存在的温暖与光芒,确认共同走过的路径在灵魂深处刻下的永不磨灭的印记。那缺席的位置,恰恰以最强烈的方式,证明了曾经拥有过的重量与价值。生命如四季,流转不息。丰盈终将归仓,繁茂终将沉淀,炽热终将平息,而离别,不过是生命长卷翻过时必然的换行。重要的是,我们曾真实地感受过玉米缨垂落时散发的甜香,曾目睹稻穗因灌浆而一日日沉坠的庄严,曾痛快地咬下那口沁凉的瓜瓤,也曾在那佝偻身影寻找的目光里,读懂了生命相互依存的深情。

当我们将那杯敬过往的夕光一饮而尽,让那温暖的光流熨帖肺腑,便是在心中为逝去的一切举行了一场最庄重的加冕礼。然后,抬起头,目光越过空杯,投向那被夕照渲染得无比壮丽的田野与远山。看吧,晚霞如同熔炉,将白日最后的余烬炼成漫天金红的绸缎。归巢的鸟群掠过天际,翅膀拍打出归家的讯号。村庄里,炊烟笔直地升起,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融入暮色四合的宏大安宁之中。天地间,正上演着一场无声而盛大的祭典,祭奠逝去的夏,迎接初临的秋,也包容着所有发生与未发生、圆满与未竟的故事。在这永恒的流转面前,个人的悲欢离合,如同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终将消融于那无垠的辽阔与深沉的静美之中,化作滋养永恒生机的、微不足道却又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于是,那杯被夕光斟满的敬过往之酒,在饮尽之后,空杯本身也成为一种圆满的象征。它空着,却盛满了对生命全部历程的接纳与释然。它提醒我们,唯有怀抱这未竟的丰盈,以澄澈之心凝视过往,以从容之态迎接霜降,才能真正品味秋的深邃,才能在生命这场永恒的“立秋”之后,依然保持着对下一个春天、下一次灌浆、下一次瓜瓤清甜的、永不熄灭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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