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的风是带着刻度来的。前一日檐角的蛛网还粘着暑气的黏液,第二日破晓,便有凉丝丝的线从云隙里垂下来,在孝古村的青砖黛瓦上轻轻一拂,那些盘踞了整夏的燥热就簌簌往下掉,像老墙剥落的墙皮。晨露重了,草叶垂着透亮的珠子,太阳爬上山坡时,不再是火团似的滚过来,倒像枚浸了凉水的橘瓣,落在稻穗上,连谷粒都透着清甜的光。
村外的野地最先接了秋的信儿。狗尾草把绿袍子翻出些黄边,蒲公英的白绒球鼓胀起来,风过时便飘起一把把小伞,打着旋儿往远处去。最热闹的是那些藏在草窠里的生灵,蝈蝈收了盛夏的聒噪,蚂蚱蹦跳的幅度也轻了,唯有蛐蛐儿,像是攒足了一整个夏天的力气,要在秋光里把嗓子唱亮。
日头往西斜时,暑气还会卷土重来,像不甘心退场的戏子,在田埂上晃悠着最后的热意。这时候连风都懒得动,树梢垂着,玉米叶卷着边,空气里浮着麦秸秆的焦味,让人心里发闷。只想往阴凉里钻,往墙角的阴影里缩,连蝉鸣都觉得聒噪——那些夏日里嚣张的叫声,到了立秋后就显得仓皇,像被抽走了底气,一声声嘶啦嘶啦,像是要把自己的翅膀磨碎。这燥热是熬人的,像件湿棉袄,裹得人透不过气,连泥土都散发着闷乎乎的气息,盼着一场透雨来浇透。
可只要暮色漫过村边的老槐树,一切就不同了。先是西天的云霞褪成淡紫,像被清水洗过的绸缎,接着有凉风吹起来,顺着田埂溜进草丛,带着泥土和露水的腥甜。这风是懂人心的,专挑燥热最顽固的地方钻,檐下的石凳被吹得凉丝丝的,墙根的青苔舒展开来,连趴在窗台上的蛛网,都晃着细碎的凉意。这时候,蛐蛐儿的歌声就登场了。
它们藏在野蒿丛里,躲在马齿苋的紫花底下,或是趴在裂开的泥块缝里,起初是一两声试探,像琴弦被轻轻拨了一下,“瞿——瞿——”,清越得像冰珠落进玉盘。接着,四面八方都应和起来,东边的唱得急促,西边的拖得悠长,南边的调子亮,北边的带着点沙哑,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把整个村子都罩在里面。这声音不似蝉鸣那般霸道,也不像蛙声那样浑浊,它是细腻的,像绣娘手里的丝线,一针一线缝补着夜的缝隙,连月光都被缝得软绵绵的,落在草叶上,成了一层薄薄的银绒。
仔细听,这歌声里藏着多少花样啊。有的像是在说悄悄话,“瞿瞿,瞿瞿”,短促又亲昵,像两只蛐蛐儿挨着头,分享着草叶上的露水;有的唱得连绵不绝,“瞿——瞿——瞿——”,拖着长长的尾音,像谁在秋夜里拉长了思念,缠缠绵绵绕着野菊藤;还有的调子忽高忽低,像在跳一支轻快的舞,高时如竹笛破空,低时似古琴轻弹,起落间,把秋夜的静谧搅得活泛起来。它们的歌唱是有起承转合的,像一首没有文字的诗,开篇是暮色里的试探,中段是夜色渐深后的酣畅,到了月上中天,又渐渐轻下来,像怕惊扰了星星的梦。
草丛是它们的舞台,每一片草叶都是琴弦。风过时,狗尾草的绒毛扫过它们的翅膀,便添了几分颤音;露水滴落,打在旁边的卵石上,成了天然的节拍。它们藏得严实,明明声音就在耳畔,拨开草叶去寻,却只看见几只蚂蚱蹦跳着躲开,留下一串“沙沙”的声响,仿佛是蛐蛐儿的笑声。倒是那些老墙的瓦缝,像是在和它们应和,风穿过时,“呜呜”地低吟,和草丛里的歌声缠在一起,高高低低,竟比村里戏台子上的胡琴还要动听。
这歌声是带着温度的。不像夏日的蝉鸣,裹着灼人的热浪,它是凉丝丝的,像井水湃过的瓜,甜津津地沁入心脾。燥热在这样的歌声里慢慢融化,像冰块浸在溪水里,一点点化成水汽,飘进夜空里。连空气都变得清爽起来,吸一口,满是野菊和秋草的香,混着蛐蛐儿的歌声,落进肺里,熨帖得让人想眯起眼睛笑。这时候,那些白日里被暑气搅得烦躁的心绪,都被这歌声抚平了,像被秋风梳过的稻田,整整齐齐,透着安宁的喜悦。
秋夜的风是个顽皮的孩子,总爱和蛐蛐儿的歌声捉迷藏。它有时顺着田埂跑过来,带着稻穗的清香,轻轻一吹,歌声就飘得远了些,像被拉细的丝线;有时又绕着草窠打旋,把歌声裹在中间,闷闷的,像藏在坛子里的酒;更有时,它溜出村庄,往远处的河滩跑,把歌声也带得跌跌撞撞,忽明忽暗,像是怕被谁听见。可蛐蛐儿才不怕呢,风来得急,它们就唱得更响,调子更亮,像是在和秋风较劲,又像是在与它共舞。风过之后,歌声重新聚拢起来,比先前更清越,更欢快,仿佛洗过的玉,透着温润的光。
这歌声里藏着多少往事啊。它该是从《诗经》里就有的吧,“七月在野,八月在宇”,古人听着这样的歌声,收割着田亩里的谷物,编织着御寒的衣裳,日子在歌声里慢慢流淌,像村边的小溪,安静又悠长。一年年的秋天,蛐蛐儿在草丛里唱着,看着稻子黄了又青,看着村庄的屋檐添了新瓦,看着月光在老槐树上刻下一圈圈年轮。它们的歌声里,有春播的期盼,有夏耘的辛劳,更有秋收的喜悦,像一根无形的轴,串起了岁月里的悲欢,却总在最后,留下暖暖的余韵。
夜渐深,月亮爬到中天,像枚银亮的玉盘,把清辉泼在孝古村的屋顶上。瓦垄里的草在月光里显出淡淡的影子,墙根的苔藓泛着湿漉漉的光。蛐蛐儿的歌声渐渐轻了,不再像先前那样热闹,倒像是低低的絮语,一句句,落在露水打湿的草叶上。有的声音飘向村外的河滩,跟着流水往远处去;有的落在田埂上,被夜露浸得透亮;还有的,竟像是钻进了村庄的梦里,让每一扇窗都透着安稳的笑意。它们像一群远行的游子,唱着唱着,就融入了夜色,不知去了哪里,却把歌声的余温,留在了每一片草叶,每一颗露珠里。
村庄在这样的夜里安睡。屋檐下的灯笼晃着昏黄的光,墙头上的狗尾草轻轻摇晃,连村边的老槐树,都把影子铺得长长的,像是在守护着这份安宁。月缺了又圆,圆了又缺,蛐蛐儿的歌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而孝古村就在这歌声里,在这秋夜里,透着一种心安理得的静。那些白日里的燥热早已散尽,只剩下满院的清辉和草香,还有蛐蛐儿歌声留下的余韵,像一杯温好的酒,让人在秋夜里,醉得心甘情愿。
秋还长着呢。蛐蛐儿的歌声会陪着稻子颗粒归仓,陪着野菊开到荼蘼,陪着霜花在草叶上写下第一行诗。而这村庄,这秋夜,这藏在草丛里的歌唱,会像一床暖暖的棉被,裹着所有的安宁与喜悦,在时光里慢慢发酵,酿成最醇厚的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