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之后,天地便悄悄换了腔调。风不再如夏日那般黏滞,开始变得飒爽,吹过山野时带着清澈的凉意,仿佛在天地间翻动一页无形的书。云朵则变得疏朗而高远,飘浮在碧蓝的苍穹之上,如同被遗忘的旧梦,悠悠荡荡。阳光也换了性情,不再如熔金般倾泻而下,而更似一层薄薄的金箔,轻轻敷在万物之上。这秋光虽淡,却令人通体舒畅,仿佛连皮肤也能呼吸那爽净的气息。
草们最是敏觉于时序之变。荒山野径之上,野草全然无人看管,便显出另一番气派来。
园子里的草却要温顺些。它们像是揣着几分怯意,沿着篱笆根悄悄蔓延,或是在菜畦的缝隙里探头探脑。黄瓜架下的马唐草,叶尖总带着点卷,仿佛怕碰落了垂在架下的嫩瓜;茄子畦边的蒲公英,把叶子铺得浅浅的,从不敢高过紫莹莹的茄果;最懂事的是韭菜丛里的碎米荠,贴着地皮长出细碎的白花瓣,倒像是给韭菜镶了圈蕾丝边。园主人的锄头是带着分寸的,见了这些“安分守己”的草,往往手下留情,任它们在边角处讨点阳光雨露。于是园子里便有了微妙的和谐:辣椒的红、豆角的绿、番茄的橙,与草叶的青、碎花的白,在竹篱笆的圈围里相映成趣,像幅被精心装裱的画,连风穿过时,都带着几分温吞的笑意。
可一旦出了园子,过了田埂,野草便换了副模样。收割后的稻田里,它们是最先醒过来的。稗草借着稻茬的掩护,疯长到半人高,叶片边缘带着锯齿,透着股蛮劲;牛筋草在龟裂的泥块间扎根,根须在地下织成密网,仿佛要把整块地都攥在手里;最张扬的是灰灰菜,一簇簇挤挤挨挨,把紫褐色的茎秆挺得笔直,顶端缀着细碎的绿花,远远望去,竟像是给荒田铺了层毛茸茸的毯子。它们不管土地曾孕育过多少金穗,只认一个理:谁先占了地盘,谁就能把日子过下去。风过时,整片荒田都在摇晃,草叶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像是在庆祝一场无人打扰的胜利。
山上的草,又是另一番气度。它们不似田间草那般急吼吼地争抢,反倒透着几分从容。石缝里的岩黄芪,把根须深深扎进峭壁,茎秆却长得疏朗,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像谁在崖边挂了串翡翠帘子;坡地上的苜蓿,一团团铺开去,紫花星星点点,连蝴蝶都愿意在上面多停片刻;最让人惊叹的是那些长在山顶的菅草,能长到齐腰高,秋天一到,就抽出银灰色的穗子,风过时,整座山都泛起流动的银光,仿佛把天上的云絮都扯了下来。它们生在无人问津的高处,却把日子过得气象万千,茎秆里藏着山风的劲道,叶片上沾着晨露的清辉,倒像是得了天地格外的眷顾,活得自在又舒展。
风是最公正的旁观者。它掠过稻田时,野稗和牛筋草便齐齐弯下腰,顺着风的方向倒伏,仿佛一群见风使舵的看客;可风一转向,它们又跟着调转方向,丝毫不见执拗。园子里的草却不同,风过篱笆时,它们只是轻轻晃一晃,叶尖扫过菜畦的泥土,留下细碎的声响,像是在低声说着什么。山顶的菅草最是从容,狂风呼啸时,它们便顺着风势起伏,银灰色的穗子在空中划出柔和的弧线,仿佛在与风共舞;风停之后,又慢慢挺直腰杆,叶片上的水珠滚落下来,砸在岩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像是在为自己鼓掌。
其实草的模样,本没有贵贱。灰灰菜长在田埂上,是牛羊口中的粗食;可若生在墙角的砖缝里,沾着晨露开细碎的花,倒成了孩童眼里的景致。蒺藜在野地里,总爱用尖刺扎破路人的鞋袜,显得格外粗野;可深秋时,它的果实落在泥土里,被雪水浸过,来春便冒出嫩芽,倒比任何庄稼都更懂得忍耐。牛筋草被锄头斩断根茎,晒在田埂上,看似已经枯死,可一场秋雨过后,残留在泥土里的根须又会冒出新绿,像是在说:只要还有一寸土,就总能活出点意思来。
秋天的草,最懂得藏。它们把春天的嫩绿藏在深绿的叶片里,把夏天的疯长藏在粗壮的茎秆里,把对土地的依恋,全藏在盘根错节的须根里。田埂边的拉拉秧,用卷须攀着玉米秆,叶片上的细刺闪着微光,像是藏着无数秘密;坡地上的苦苣,把白色的乳汁藏在折断的茎秆里,沾在手上,带着清苦的味,倒像是在提醒着什么。它们藏得那样深,连锄头都挖不尽,连野火都烧不绝,只等到来年春风一吹,又从泥土里钻出来,把藏了一冬的念想,全化作新绿的芽。
暮色漫过村庄时,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田埂上的野草,影子铺在收割后的稻茬间,像是给土地盖上了层薄被;园子里的草,影子落在菜畦的泥土上,与茄子、辣椒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山顶的菅草,影子顺着山坡流淌下去,仿佛一条银灰色的河,连着天边的云霞。风过时,所有的影子都在动,像是无数生命在夜色里低语,说着一年年的枯荣,说着一代代的轮回。
其实草的坚守,比任何庄稼都更长久。庄稼换了一茬又一茬,高粱收了种玉米,水稻割了栽油菜,只有草,守着这片土地,年复一年地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它们见过村庄的屋檐添了新瓦,见过田埂被雨水冲得改了道,见过月亮在云隙里圆了又缺。它们不说,只是长着,把根扎得更深,把叶长得更茂,用自己的方式,守着村庄的晨昏,守着土地的呼吸。
秋夜里,露水落在草叶上,发出细碎的响。田埂上的草,沾着露水,在月光下泛着银亮的光,像是撒了一地的碎星;园子里的草,挨着菜畦的泥土,露水顺着叶尖滚落,砸在南瓜圆圆的肚皮上,发出“咚”的轻响;山顶的菅草,穗子上凝着霜似的露,风过时,便抖落下来,像是谁在夜空里撒了把珍珠。它们在夜里醒着,听着村庄的鼾声,听着虫鸣的絮语,把所有的等待和期盼,都藏在露水与月光里,只等天明时,再向着太阳,舒展腰杆。
这世上的草木,本就没有高低。庄稼有庄稼的本分,草有草的韧性;园子里的草有园子里的温顺,山顶的草有山顶的风骨。它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回应着土地的馈赠,迎接着风的吹拂,忍耐着霜的洗礼。就像这世间的日子,有的如园里的草,守着一方天地,活得安稳;有的如山顶的草,迎着风雨,活得洒脱;有的如田埂的草,屡遭摧折,却总能重新站起。可无论怎样,只要扎下根去,总能在阳光里,活出点绿意来。
月光越发明亮时,草的气息漫了过来。混着泥土的腥甜,混着庄稼的清香,在夜色里弥漫。这气息里,有忍耐,有坚守,有藏在深处的希望,像一首无字的歌,唱着土地的辽阔,唱着生命的顽强,唱着每一个平凡日子里,那些不为人知的欢喜与坚韧。
它们仿佛是大地遗忘的私语,在无人处肆意蔓延。蒺藜的刺果初成,灰灰菜叶子肥厚,面条菜伸展出细长的茎脉,牛筋草则伏地生长,根系如暗网般在地下盘结——它们盘踞在荒野,犹如占领了无主疆土的游民。这些草在荒僻处是主人,是帝王,是天地之间最自在的精灵。它们摇动在初秋的风里,每一片叶子都灌满了野性的光,在荒野中昭示着一种无拘无束的尊严。它们如此坦然,如此自在,竟令人恍惚觉得,那荒凉之地未必贫瘠,倒可能是被尘世忽略的、真正的丰饶之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