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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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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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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烟浸庐岳

庐山多雾,雾生处,茶亦生。云雾如乳,浮浮沉沉,将五老峰、汉阳峰诸峰峦温柔含吮其中,恰似天地正悄然孕育着什么珍物。人于雾中行,衣衫不觉已微润,发梢挂起细密水珠,连呼吸都浸透了清冽水气。而茶树们却正欢喜,雾霭是它们饮不尽的甘霖,也是织就那无匹清香的经纬。

茶农老周,就住在五老峰半山腰那几间旧屋里。天未破晓,露水正沉,他便背上茶筐上山了。山路被雾气裹得严实,只余脚下一小段湿漉漉的石径可辨。老周却熟稔得很,他不用眼瞧,山势走向已刻在骨子里。他粗糙的手拂过路旁湿漉漉的茶树枝梢,露珠纷纷滚落,沁凉地钻进袖口。这山中草木的吐纳,他早已熟悉如自己的呼吸。

“雾重,茶才肥。”他低声自语,声音被浓雾吸去大半,只留下一点微弱的回响。此时山间万物静默,唯有采茶人双手翻飞的细微声响,如同某种古老的、虔诚的祷告。嫩芽尖儿带着宿夜的清寒,被小心掐下,轻轻放入背后的竹筐。筐底渐渐垫上一层青碧,不多时,连筐沿也沾染了湿漉漉的茶汁清香。

正午时分,云雾稍散,山石草木显露出几分真容。老周背着满筐鲜叶下山,步履却轻快。经过三叠泉附近,泉水轰鸣声愈发清晰,如雷奔壑。他总要在此略歇歇脚,取那石凹里聚拢的一捧清泉润喉。那水凛冽甘甜,直透肺腑,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淘洗过一遍。泉边草木格外青翠,水汽氤氲弥漫,他望着泉水飞泻而下,心想:这泉水的魂魄,怕是早已渗进茶树的根脉里去了。泉与茶,原是不分彼此的交缠共生。

庐山多雾亦多雨。一日午后,雨丝骤然稠密起来,织成灰蒙蒙的帘幕。老周急急躲入自家檐下,檐水如注,在地上砸出朵朵浑浊的花。刚摊晾在竹匾上的茶青还未来得及翻动,湿气氤氲上来,染得满室都是生涩又清锐的植物气息。正忧心着茶叶,忽见山径上匆匆奔来一人影,浑身湿透,形容甚是狼狈。

“老人家,借檐下避避雨!”那人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老周忙让进屋。来人自称姓李,是个赶路的读书人。湿衣紧贴在身上,他冻得微微发抖。老周见状,忙引他到炉边坐下,顺手拈起一小撮刚炒好的新茶,投入粗陶壶中。炭火正红,壶里泉水很快便咕嘟咕嘟唱起歌来,白色水汽顶得壶盖轻轻跳动。

“雨湿衣,寒气侵骨,喝碗热茶驱驱寒吧!”老周提起壶,滚水冲入茶碗。蜷缩的茶叶霎时被唤醒,在水中翻腾舒展,清幽香气如同解开了无形的绳索,猛地挣脱茶碗的束缚,一下子在狭小的灶房里弥散开来。那香气先是锐利,似新劈开的青竹,继而变得温润,仿佛雨雾包裹的山林,最终沉淀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澄澈甘芳,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直抵心脾。

那李姓书生捧着粗陶碗,深深吸了一口茶烟,脸上冻出的青白之色渐渐褪去,眼神却亮得惊人。他凝视着碗中沉浮的碧色精灵,又抬眼望了望门外连绵的雨幕和影影绰绰的峰峦,半晌无语。只听得他喉间一声轻叹,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低头小心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汤入喉,熨帖了肺腑,也仿佛涤净了风尘仆仆的倦怠。他闭目良久,再睁开时,眉宇间的郁结竟似被这茶烟悄然拂去几分。

“好茶!”他由衷赞道,声音里有了暖意,“此茶生于云,汲于泉,得天地清绝之气……一口饮下,竟如濯魄冰壶,万虑可销。”他摩挲着粗陶碗温热的边缘,目光投向门外烟雨迷蒙的山色,神情若有所思。

雨势渐歇,书生起身告辞,执意留下些银钱。老周推辞不过,便包了一小包新茶塞给他:“山野粗茶,先生莫嫌弃,路上解渴吧。”书生郑重接过,深深一揖,身影便消失在尚未散尽的雨雾山径之中。后来老周听山下识字的采药人说起,那落魄书生模样的过客,竟是诗名动天下的李太白。他因事遭贬,路过庐山,心境正是最灰暗沉郁之时。采药人还念了李白后来写下的句子:“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老周不懂诗,却模糊觉得,那日灶房茶烟里书生眼中重新亮起的光,或许与手中这碗云雾茶有些干系。茶烟一缕,竟也能渡人于困厄迷津么?他望着灶上余温尚存的茶壶,默然良久。

春深茶事忙。新采的嫩叶在老周手中历经杀青、揉捻、干燥诸般磋磨。铁锅烧热,鲜叶投入,立时腾起一片带着青草气的白雾。老周双手在滚烫的锅中翻、抖、捺、压,动作快得只见虚影。茶叶在高温与力道下迅速萎软,收敛,青气散尽,一种沉稳内敛的熟香开始弥漫。待出锅摊凉,再行揉捻,碧绿的茶汁微微渗出,沾染了指尖和竹匾。最后是文火慢焙,茶香在耐心守候中一点点变得纯粹、圆融、悠长,如同将庐山的云雾与光阴,一道封存于这干燥蜷曲的叶片之中。

制好的茶,条索紧结微弯,色泽深绿润泽,白毫隐现,宛如浓缩了庐山春日最精粹的一段碧影。取少许投入杯中,沸水高冲而下,那些蜷缩的精灵便在澄澈的水中翩然起舞,缓缓舒展,重现山间枝头的鲜嫩姿态。茶汤渐渐晕染出悦目的清黄绿意,澄澈明亮,似将山涧初融的雪水盛入杯中。香气,则如同无形的云雾,从杯口袅袅升起,初闻是清锐的山野气息,细辨之下,又分明裹挟着幽兰之芬、晨露之冽、岩石之坚,以及被阳光晒暖了的泥土芬芳。茶汤入口,初时微苦,如触山岩之棱角,旋即化为甘甜,泉水的清冽仿佛在舌尖活了过来,潺潺流过,余韵悠长,喉吻间一片清润爽朗,烦虑顿消。饮罢许久,那甘冽清芳仍盘桓于齿颊之间,挥之不去,使人恍若置身于雨后初霁、空山新洗的庐山深处。

老周制茶毕,常独坐檐下,捧一碗自饮。暮色四合,远山如黛,山岚又起,丝丝缕缕缠绕林间。碗中茶烟袅袅,与山间升腾的云雾渐渐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他望着眼前这亘古如斯的山,这飘忽不定的云,这杯中沉浮的叶,想着那位曾在此避雨、饮茶、而后飘然远去的谪仙人,心中异常平静。

茶烟浸透庐岳千年。它缭绕过陶渊明东篱采菊的衣袖,浸润过陆羽煎茶论水的砂铫,也曾在李白困顿失意时,以一缕温热清芳抚慰其心。它目睹过古寺的晨钟暮鼓,浸润过书院的书声琅琅,也无声陪伴着寻常茶农山民们日复一日的劳作与悲欢。杯盏之中,升腾的何止是氤氲水汽?那是云雾的精魂,是山泉的脉动,是草木历经风霜雨雪后凝萃的天地清味,亦是古往今来无数驻足于此、或困顿或放达的灵魂,向这灵秀山水所投下的无声喟叹与深深眷恋。

云雾聚散无常,泉水奔流不息,唯有这茶香,穿越千年岁月,始终如一,幽幽地诉说着庐山腹地那不朽的清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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