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沂人常道:“一山一湖一古镇”。这山是马陵山,这湖是骆马湖,这古镇是窑湾。山水人烟,竟如深藏于心的一幅活画,徐徐铺展开来。
马陵山,苍翠起伏,连绵不绝。天刚放亮,老护林员李伯便踏着露水出发巡山。他背一只磨得发亮的军用水壶,壶身被岁月摩挲得光滑,像一块浸透了汗水的卵石,沉甸甸地悬于腰间;手中那根老藤杖,则仿佛是他延长的根须,稳稳点在山径之上。他每日巡行山中,几十年如一日,山石草木,尽入其胸中丘壑。我随他沿山路徐行,满山松涛灌入耳中,恍然如千军万马在云端操练,又似阵阵苍劲的叹息声。李伯伸手轻轻抚摸过松树粗糙的树皮,树皮如苍老的皮肤,布满沟壑。他指给我看:“喏,这棵老松,我年轻时它便在这里,如今我老了,它反而更精神了。”言语间,落叶旋舞而下,覆满肩头,而他的目光却如同树根,早已深深扎入脚下的泥土之中。
松针在风中簌簌私语,李伯讲述起他年轻时目睹的山火,火势蔓延,吞噬了整片林海。那时他尚年轻,拼了命浇水挖沟,却仍眼见无数青葱化为焦黑。“那滋味,像心上扎了刀。”他声音低沉,目光穿过枝叶缝隙望向远处:“人呐,活不过树,树比人活得明白。”自那之后,他便像生了根一般,日日守护于此,不曾远离。他眼望着山,山亦凝望着他——青丝被山风染成霜白,皱纹如山势般深刻,人与山,竟在日复一日的相看两不厌里,彼此刻下了对方形貌。
骆马湖则如一片流动的碧玉,镶嵌于大地之上。湖水荡漾,映着云影天光,水面波光粼粼,似无数银鱼在跳跃翻腾。渔民老王蹲在船头,船尾立着几只鸬鹚,像一排沉默的哨兵。鸬鹚们羽毛乌黑发亮,脖颈间系着细绳,眼神锐利如钩,正待命准备下水。“以前嘛,水浑得像泥汤,鱼也少得可怜,那会儿,鱼鹰都饿得没力气叫唤。”老王一面整理渔网,一面回忆往昔。他粗糙的手抚过鸬鹚的羽毛,动作轻柔,鸬鹚则温顺地歪了歪头。老王说:“后来管得严了,湖水清了,鱼也多了,它们才又神气起来。”
我随老王在湖上漂荡,湖水在船桨的拨动下,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远处,几只水鸟掠过水面,翅尖点破水波,荡开细密的涟漪。湖岸上,王伯的儿子小王如今在生态监测站工作,小伙子常穿着制服沿湖巡查,手里拿着记录本,时而停下用望远镜远眺,时而弯腰仔细察看水质监测器。他虽不常撒网,却继承了父亲对这片湖水的深情,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守候。湖上渔歌虽渐渐稀落,然而湖水却越发清澈见底,如一面巨大的明镜,映照出蓝天白云,也映照出人们心思的变迁——如同渔歌余韵消尽,湖水的清澈却把另一种悠远的心事,无声地传递给了远天。
窑湾古镇,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鉴,两旁的木楼带着沧桑古意,木质纹理中仿佛藏满了故事。我闲步于街巷之间,一家小小客栈的门槛内,陈老伯正弯腰仔细擦拭着门楣上的木雕,雕工虽已模糊,但姿态依旧生动。他见我驻足,便热情招呼:“得闲进来坐坐吧,老东西用着顺手,看着也贴心。”客栈内,木桌木椅,皆是旧物,却干净光亮,古意盎然。陈老伯沏上一杯本地新茶,茶香氤氲,仿佛时光也慢了下来。他指着檐角一只精巧的鸟巢:“燕子识旧主呢,年年回来。”接着又指着院中那棵老银杏树:“这树,比我爷爷岁数还大哩!
陈老伯讲述起当年古镇修复的情景:那些年,老屋朽坏,有些梁柱歪斜欲坠,有些墙壁倾塌,雕花门窗更是蒙尘朽蚀,风雨飘摇。当时文物专家们,如同面对垂暮老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拆解下残损的雕花窗棂,再以近乎绣花的耐心,在工作室中一点一点拼缀起散落的旧时光。老伯说:“那些老师傅们,手轻得像捧着刚出壳的小鸟儿,生怕手重了,就把老物件儿碰碎了。”——这份庄重,非为复刻往昔之形,而是以手泽的温度,一寸寸接续起岁月那若有若无的脉息。
当夕阳在青石板路上铺下最后一抹金辉,我独自踱步至湖边。渔舟归岸,轻轻摇晃,水波拍打船身发出温柔的节奏。远处马陵山峦的轮廓渐渐融入暮色,而窑湾的灯火却逐一点亮起来,如星子落入了人间。
老伯的藤杖叩响山径,渔人解开鸬鹚颈上的绳结,木匠将最后一块老木严丝合缝地安放回去……他们虽未刻意言说,却分明以各自的方式,日夜缝补着天地间被磨损的经纶。青山绿水,并非静止的画卷,而是活着的呼吸吐纳——草木荣枯,水流涨落,皆是这宏大生命律动的细微征兆。
原来所谓“和谐共生”,并非人向自然单方面屈膝,亦非自然沉默地承受人的索取;它更像一曲古老的歌谣,人声与天籁彼此应答,新声与古韵在时间河床上相互萦绕,最终交融成一种深邃的平衡。
人立于山湖之间,恍然发觉:所谓家园,并非仅止于栖身之所;它更是一种无声的盟誓——人守护着山水的魂魄,山水则以其恒久的静默与生机,滋养着人心中那份渺远而坚韧的归属之情。
这情意,默默无声,却如草木之根扎于大地,如水流不息奔赴远方,如屋檐下燕子年复一年,衔回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