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入口的豆腐摊上,那个女人日日端坐。她面前摊开一方白布,布上叠着方方正正,水汽氤氲的豆腐块。经年累月,她的手指被泡得发白,指尖的纹路早被水泡得模糊不清,手心却依然留着操劳的厚茧。她切豆腐时动作极稳,刀锋轻快落下,豆腐便如绢帛般无声地裂开,露出里面雪白细腻的肌理。豆腐在她手下被裁成片片,整整齐齐码在湿漉漉的案板上,竟无一处棱角稍有歪斜。
我总在暮色初临时分路过她的摊前。那时人潮渐散,喧嚣如退潮般隐去,只留下满地狼藉的菜叶、踩扁的塑料瓶和湿漉漉的水渍,在昏暗灯光下闪着浑浊的光。她摊上的豆腐已所剩不多,显出几分冷清。她并不急着收摊,只静静坐着。晚风拂动她鬓边散落的几缕头发,她的目光虚虚地投向远处,仿佛沉入了某个只有她自己知晓的深潭。暮色浸染了她的侧影,那专注的凝望,竟有几分雕像般的肃穆与遥远——仿佛她并非坐在喧嚣散尽的菜市口,而是坐在某处寂寥的山崖,凝望着脚下深不可测的幽谷。
某日骤雨突至,豆大的雨点砸在市场的铁皮顶棚上,如擂鼓般咚咚作响。我慌忙奔至她的摊子下避雨。她并不言语,只将一只小木凳推至我脚边。雨水沿着顶棚边缘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晃动的水帘,将我们与外面喧嚣湿透的世界隔开。逼仄的棚下空间里,弥漫着雨水混着生豆的微腥气息。她依旧沉默,低头整理着那些未售尽的豆腐边角料。她那被水泡得发白的手指灵巧地翻动着,将零散的豆腐拢在一起。她摊开一块洁净的湿布,小心翼翼地将这些边角料包裹起来,动作轻柔得像在包裹一个婴儿。
“给巷尾李婆的,”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像被水汽浸润过久,“她牙口不好,只能吃这个。”她说着,将包好的豆腐递给我。她的眼神越过我,投向雨帘深处那条幽暗的小巷,巷子尽头是李婆那扇紧闭的、油漆斑驳的木门。雨帘之外,世界模糊一片,唯有她目光所及之处异常清晰。她递过来的布包尚有余温,沉甸甸地卧在我掌心。
那一刻,雨声骤然远了。我凝望着眼前这双被岁月与生计揉搓得粗糙变形的手,它们曾日复一日地在冰冷的豆腐水中浸泡、切割,每一道沟壑里都刻着谋生的艰难与固执。可也正是这双手,在骤雨如注的黄昏,为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裹起一份温热的柔软。这双手捧起的何止是豆腐?分明是沉甸甸的、被生活重压却依然不肯失温的某种质地——它无声地对抗着世间所有的粗糙与寒凉。
雨渐渐停歇。我攥着那包温热的豆腐边角料,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的路面走向巷尾。雨水在低洼处积成水镜,映着天空残余的灰云和两侧高墙沉默的轮廓。我低头看着水洼中自己摇晃的倒影,忽然想起摊主那双被泡得发白的手。它们没有丰功伟绩可供书写,亦无惊世才华值得称颂。它们不过是千千万万双在尘埃里讨生活的手中的一双,日复一日地切割着生活的方正,又被生活本身磨去鲜明的棱角。
然而,在湿漉漉的菜市口,在暮色四合或大雨滂沱的寂静里,正是这双平凡的手,将一份被遗忘的边角料,裹成了世间最温情的馈赠。原来人心里那点微弱的光,并非总在云端闪耀,更多时候,它沉在生活的底层,沉在无人注视的角落,像豆腐般柔软无声,却足以托住另一个灵魂下沉的重量。
我们总习惯仰望星空,或俯视深渊,却常常忘了平视眼前。殊不知,人心深处那点微光,往往就藏在最朴素的方寸之间,无声地温热着这坚硬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