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褪尽时,草原就醒了。
先是远处传来的马蹄声,"嗒嗒"地敲在草甸上,像谁用手指轻轻弹着大地的琴键。接着是马头琴的调子,从某个毡房里飘出来,缠缠绵绵的,把露水都泡软了。我踩着没过脚踝的青草往会场走,草叶上的水珠钻进鞋里,凉丝丝的,像踩着一窠刚破壳的露珠。
会场扎在敖包山下,老远就看见五彩经幡在风里招展,红的、黄的、蓝的,像把彩虹剪碎了系在杆子上。蒙古包一顶挨一顶,白的像刚挤出的奶豆腐,蓝的像浸了水的宝石,毡帘上绣的奔马仿佛下一秒就要腾云而起。空气里飘着烤羊的焦香,混着马奶酒的清冽,还有新酿的酸奶子酸溜溜的气儿,把整个草原都腌成了罐香喷喷的咸菜。
"后生,来尝尝!"穿紫蒙古袍的大娘举着铜碗朝我笑,碗里的奶酒晃出一圈圈金波,"我们的酒,喝三碗能追着黄羊跑!"她的银镯子在阳光下闪,碰在碗沿上"叮铃"响,像串会唱歌的星星。我抿了一小口,酒液滑过喉咙,先是辣,接着就暖烘烘地涌上来,把鼻尖都熏得发烫。
赛马快开始时,小伙子们牵着马在场地边打转。枣红马的鬃毛被梳成小辫子,系着红绸子;白马的蹄子上裹着彩布,跑起来像踩着朵云。骑手们都是半大的孩子,穿着紧身的蒙古袍,腰间的银带勒得紧紧的,脸蛋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沙果。有个戴银项圈的小家伙,正偷偷给马喂奶豆,马舌头卷着他的手心,痒得他直缩脖子,惹得周围人都笑。
发令枪响的瞬间,马群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呼"地一下窜出去。马蹄扬起的草屑混着尘土,在晨光里划出一道道黄线。最前头的黑马背上,骑手的蓝袍子被风撑得像面小旗,他伏在马背上,辫子甩得像条鞭子。看台上的人都站起来吆喝,蒙古语的喝彩声裹着汉语的加油,像把各种颜色的线拧成了一股绳。
摔跤手出场时,全场都安静了。他们穿着镶铜钉的皮甲,像披了件会闪光的铠甲,脖子上的彩绸项圈随着脚步"哗啦"响。音乐起了,他们张开双臂跳着鹰步舞,膝盖弯一下,胳膊扬一下,真像两只展翅的雄鹰在试探。红方摔跤手是个络腮胡大汉,他朝对手笑着,露出两排白牙,像草原上的狼在咧嘴。
胶着的时候,两人的肩膀紧紧抵着,肌肉都绷成了石头。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淌,滴在草地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忽然,黑方选手猛地一矮身,红方大汉像座山似的倒下来,观众席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输了的大汉一点不恼,把自己的彩绸解下来,给赢家系在脖子上,两人搂着肩膀往场下走,笑声比马头琴还响亮。
午后的阳光把草地晒得暖洋洋的。姑娘们坐在敖包下绣荷包,丝线在她们指间翻飞,转眼就绣出朵山丹丹。有个穿绿袍子的姑娘,正把刚绣好的蝴蝶往小伙子手里塞,小伙子的耳朵红得像炭火,把荷包往怀里揣时,差点硌着里头的银酒壶,惹得姑娘们一阵笑。
我坐在老阿妈身边看射箭。她的孙子正拉弓,小胳膊抖得像风中的草。"稳住,"老阿妈用蒙语说,手里转着佛珠,"心要像湖水,一点波澜都不能有。"小家伙深吸一口气,箭"嗖"地飞出去,擦着靶心过去,惊得靶上的彩布"哗啦"响。老阿妈笑得满脸皱纹都开了,往他嘴里塞了块奶疙瘩,甜得小家伙眯起了眼。
夕阳把草原染成金红色时,马头琴又响了。所有人都围着篝火跳起来,蒙古袍的下摆扫着草地,像一朵朵旋转的花。我跟着学踢踏,脚底下的青草发出"沙沙"的抗议。穿红袍的老人拉着我的手,他的掌心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暖得像团火。"你看,"他指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刚爬上敖包山,像块被擦亮的银盘,"草原的月亮,照我们,也照你。"
离场时,我的靴底沾着草籽和泥,衣兜里揣着姑娘送的野花,耳朵里还嗡嗡响着歌声。风卷着烤羊的香味追过来,像舍不得客人走的主人。远处的篝火还在跳跃,把人们的影子投在草地上,忽长忽短的,像一群快乐的精灵。
回头望,那达慕的会场已经成了草原上的一颗星。经幡还在风里飘,马蹄声渐渐远了,只有月光,像谁泼了一地的银,把所有的脚印都镀上了一层亮。我知道,这草原的热闹,这人与人的暖,都像这月光似的,会落进心里,慢慢酿成酒,一辈子都香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