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痕在窗玻璃上洇成淡墨的纹,像谁用指尖蘸着秋意,轻轻勾连起今岁与去岁的轮廓。窗外的梧桐树把影子铺在窗台上,叶片上滚动的雨珠坠着天光,亮得像揉碎的星子——这簇深绿与记忆里的金黄忽然重叠,去年此时,也是这扇窗,也是这排树,只是叶尖早蘸了秋霜,风过时簌簌落满阶前,像铺了层脆生生的阳光。
去年写梧桐树的诗还压在案头,墨迹里洇着彼时的风。诗里说那些泛黄的叶子是大地褪下的夏衣,说枝头悬着的蒴果是秋神摇响的铃铛。确实如此,那时的梧桐叶边缘已卷成细碎的波浪,阳光穿过叶隙时,能看见脉络间浮着的金粉,风过时整树叶子都在鼓掌,蒴果碰撞的轻响混着叶声,像支清越的秋歌。坐在临窗的位置,能闻到空气里浮着的干爽,是夏末的溽热被抽走后的清透,连呼吸都带着微甜,正如诗里写的“秋光漫过窗台时,蝉鸣都瘦了三分”。
而此刻,雨刚洗过的梧桐叶还沉在浓绿里,像被砚台里的墨汁染透,却又在叶尖泛着翡翠的光。叶片比盛夏时更厚实些,脉络在雨珠下看得格外分明,像老人手上凸起的青筋,藏着对光阴的隐忍。枝头的蒴果还是青绿色的小灯笼,紧紧抿着嘴,没有去年的褐黄,也没有摇响的兴致,只是安静地悬着,仿佛在等待某个秘密的时辰。风穿过枝桠时,叶子的响动是湿润的,带着水膜破裂的细碎声,不像去年那样清脆,却多了份沉甸甸的笃定——它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不必急着褪下绿衣,不必忙着摇响铃铛。
远处的田野在雨雾里泛着淡青。冀南的平原摊开如棋盘,田埂是浅褐的格线,把青绿的玉米田、深绿的棉花地、浅黄的谷子地分得清清楚楚。玉米的叶片还在贪婪地舒展,雨珠顺着叶尖坠进土里,惊起几只躲在根须间的蟋蟀,蹦跳着钻进更深的湿润里。去年此时,玉米的雄穗该已枯成褐色的毛笔,雌穗上的须子干如铜丝,剥开苞叶能看见籽粒胀得发亮,像裹着层蜜蜡。而现在,它们还举着青绿的缨子,在雨里轻轻摇晃,把最后一点夏的浓荫铺向远方。
田埂边的绿豆秧上,紫白色的小花还在怯生生地开。豆荚刚鼓成弯弯的月牙,青嫩得能掐出水来,沾着的雨珠把豆荚衬得半透明,隐约能看见里面蜷缩的豆粒。立秋的灶台最懂这抹青绿的珍贵,新摘的绿豆淘洗干净,丢进陶罐里与冰糖同煮,文火慢熬间,豆香混着糖甜漫出厨房,盛在粗瓷碗里,绿豆沉在碗底像卧着的绿玉,汤汁上漂着层薄薄的豆皮,凉透了喝,一口就能浇熄夏末最后一点燥气。去年此时,陶罐里该换了新收的红豆,煮出的汤是琥珀色的,混着新米熬成粥,盛在砂锅里温着,秋凉的清晨喝下去,暖意能从胃里一直漫到指尖。
棉花地像铺了层碎雪,白绒绒的花瓣上凝着雨珠,风过时轻轻颤动,生怕抖落了这最后一点洁白。棉桃刚结出青绿色的小拳头,藏在巴掌大的叶片下,偶尔有粉蝶停在花瓣上,翅尖沾着的雨珠让它飞得格外轻,像片被风吹动的雪花。去年此时,棉桃早炸开了裂口,露出雪白的棉絮,摘棉时棉絮沾在衣襟上,连呼吸都带着柔软的香,傍晚的灶台上,新摘的棉花籽正在铁锅里蹦跳,炒得焦香的籽粒剥开来,仁是饱满的白,嚼在嘴里脆生生的,混着灶膛里草木灰的暖,是秋的第一口实在。
谷子地在雨里泛着油亮的绿,穗子已沉得低垂,谷粒把穗轴压成弯弯的弓,却还不肯褪下绿衣。去年此时,谷穗早染成了金黄,沉甸甸地低着头,像在向土地鞠躬,风吹过时,谷粒碰撞的脆响能传到半里外,收割机驶过的田垄上,谷糠飞扬如金雾,傍晚的场院里,脱粒机转得正欢,金黄的谷粒堆成小山,空气里飘着新米的清香,连麻雀都凑过来,在谷堆边啄食散落的籽粒,把秋的丰盈啄成细碎的歌。
菜园边的篱笆上,丝瓜藤还在拼命攀爬,深绿的叶子间藏着嫩黄的花,刚谢的花蒂下,丝瓜正以肉眼难见的速度生长,青嫩的瓜身裹着细密的绒毛,沾着的雨珠让它像块浸了水的碧玉。去年此时,篱笆上该挂着褐色的丝瓜络,里面的籽粒已饱满,摘下来晒干,能用来刷锅洗碗,带着草木的清香,比任何抹布都干净。而现在,丝瓜还在枝头伸长,要把最后一点夏的绿意,绣在篱笆这张天然的画布上。
暮色漫上来时,雨彻底停了,天边洇出淡淡的橙红,像谁在云絮上抹了层胭脂。梧桐树的叶子渐渐安静下来,叶片上的雨珠顺着脉络缓缓流动,在叶尖聚成更大的水珠,然后“啪”地坠落在窗台上,碎成细小的银花。去年此时,该有枯叶乘着晚风落在窗台上,脆薄的叶片上还带着阳光的温度,捡起来夹在书里,能把秋的干爽藏一整个冬天。
夜渐深,空气里浮着草木与泥土混合的气息,清冽里带着微甜。远处的田埂上,露水开始凝结,沾在谷叶上、棉桃上、丝瓜藤上,像撒了层碎银。没有了蛙鸣的喧嚣,蟋蟀的叫声显得格外清,一声一声,不急不躁,像在数着秋的脚步。去年此时,蟋蟀的唱该更稠些,混着场院里晾晒的谷物香,把秋夜填得满满当当,连月光都带着谷物的甜,漫过田埂时,把谷穗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黎明前,窗台上的梧桐叶凝着薄薄的露,在晨光里亮得像缀了层碎钻。叶片的绿更深了些,却在边缘处悄悄泛出浅黄,像被秋光吻过的痕迹。枝头的蒴果依旧沉默,却仿佛比昨夜饱满了些,青绿色的外壳下,藏着对成熟的期待。去年那首关于梧桐的诗,此刻读来又有了新的意味——原来光阴从不是简单的重复,去年的金黄与今年的深绿,都是梧桐树写给岁月的信,只是落款不同,却同样真挚。
立秋,原是这样一场温柔的交接。田野懂得,草木懂得,不必焦灼,不必慌张,就像这排梧桐树,该黄的时候自会黄,该响的时候自会响。雨洗过的绿会慢慢染上秋霜,沉默的铃铛终将摇响清歌,就像田埂上的谷物会饱满,棉桃会炸开,绿豆会熬成清甜的汤——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生长,一切都在恰到好处地成熟。 晨光漫过窗台时,梧桐叶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像谁在叶面上撒了把彩虹的碎屑。远处的田野在晨光里苏醒,玉米叶上的露水滚落,谷穗在风里轻轻摇晃,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秋的清冽,也带着夏的余温,从容不迫,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