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场雨来得蛮横,毫无征兆。白日的燥热还粘在皮肤上,天边已滚过几声闷雷,像不耐烦的壮汉推倒了水瓮,哗啦一声,世界便湿透了。雨脚又密又急,敲得窗玻璃噼啪作响,院子里的树叶在昏暗的天光里疯狂翻飞,显出些惊惶的绿意来。我隔着窗子望出去,只见一片混沌的水幕。
今早推门,空气竟是洗过般的清冽。天空被昨夜那场豪雨擦得又高又远,一片澄澈的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竟有了几分晃眼的意味。院角那棵瘦高的紫薇树,昨日还顶着满头紫红,如今走近一看,心下不由“咯噔”一声——树下一片狼藉的紫红,深深浅浅,竟铺了满满一地。
那些凋落的花瓣,被雨水狠狠打落,又被晨光温柔地唤醒,湿漉漉地贴在深褐色的泥土上,也贴在冰凉光滑的水泥小径上。它们层层叠叠,挨挨挤挤,一片压着一片,像打翻了谁珍藏的胭脂盒,又像泼洒开一匹上好的、浸透了水的紫红软缎。经过一夜雨水浸润,那颜色非但不曾黯淡,反而吸足了水光,在初阳下显出异样的饱满与浓烈,紫红深处几乎要沁出血色来。浓重的色泽,沉甸甸地压在眼底,几乎带着一种无声的呐喊,与头顶那疏朗高远的湛蓝天空,形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张力。
我迟疑着,终究踏上了那条被落红覆盖的小径。脚底传来一种异样的触感——并非枯叶的干脆碎裂,也不是泥土的绵软包容。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绵韧,带着水汽的微凉,又隐约透出生命残存的、未曾彻底断绝的柔软。每一步落下,都像踩进一片温热的沼泽,一种奇异的愧疚感随着足底那微陷的、无声的承受,悄然爬上心头。低下头,鞋帮边缘已无可避免地沾染了几抹刺目的紫红汁液,宛如新鲜的、尚未凝结的伤口。花魂无声,却已缠上步履。
风是这时悄悄起来的。不猛烈,带着初秋清晨特有的、爽利的凉意,如同一条看不见的、柔软而微凉的小蛇,贴着地面无声游走。它拂过之处,奇迹发生了。那些原本匍匐在地、紧贴泥土或水泥的花瓣,仿佛被这微凉的指尖轻轻唤醒、温柔托起。它们挣脱了大地的吸附,轻盈地旋舞起来。一片,两片,三五成群,先是试探性地打着旋儿,随即被风的手掌托举得更高,在清冽澄澈的阳光里翻飞、浮沉。
嗬!它们竟飞起来了!不再是被雨水打落的颓败,而是重获了某种自由。阳光穿透这些薄如蝉翼的精灵,把它们照得几乎透明,紫红的脉络清晰可见,如同细密的血管,搏动着最后的光华。它们在空中划出难以捉摸的轨迹,无声地碰撞、交错、分离,像一群骤然获得短暂解脱的舞者,在浩大的天幕与坚实的大地之间,上演着一场盛大而静默的告别之舞。风是唯一的伴奏,阳光是唯一的追光。这无声的舞蹈,竟比枝头盛放时更添几分惊心动魄的凄美与自由。
我下意识地蹲下身。目光在脚边这片狼藉的绚丽中逡巡。指尖掠过微凉的泥土,掠过更冰凉的水泥地,最终停驻在一片花瓣上。它完整些,边缘虽略有蜷曲,但脉络清晰,颜色深浓,像一颗小小的、凝固的心。轻轻捏起,指尖传来微凉而柔韧的触感。它躺在掌心,并不显得卑微渺小,反而有一种沉静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我将手掌合拢,拢成一个微暖的、黑暗的小小洞穴,将它护在其中。
片刻,再摊开手掌。掌心皮肤的温度似乎悄然传递给了这片小小的紫红。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因失水和夜露而微微蜷缩、略显僵硬的边缘,竟在我的体温熨帖下,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舒展了一丝!蜷曲的弧度柔和了,整片花瓣在掌心摊开,呈现出一种更为饱满的姿态。仿佛我掌心的微温,竟短暂地复苏了它体内某种沉睡的弹性,让它重新获得了片刻舒展的尊严。这微小的复苏,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花瓣无言,却在我的体温里,完成了一次对生命余温的确认。
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棵紫薇树。昨夜骤雨的暴虐,剥去了它大半的繁华。枝头变得疏朗了,残留的花朵在稀疏的枝叶间显得伶仃,颜色似乎也淡了些,不复往日灼灼的盛气。然而,一种奇异的宁静与力量感,却在枝干间无声地弥漫开来。那些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深褐色枝条,在明亮的晨光下,线条显得格外清晰、坚韧、虬劲,充满一种沉默的张力。它们稳稳地托举着剩余的花朵,也托举着更为浓密的、在雨后显出深沉油绿的叶片。花朵的凋落,仿佛卸下了某种过于沉重的华美负担,反而让这棵树显露出一种洗尽铅华后的筋骨与内在的丰茂。花事渐歇,而属于一棵树的、更为深沉恒久的力量,正在枝叶间悄然凝聚、奔涌。
我缓缓起身,目光扫过脚下这片被自己无意踏过的落红。它们依旧静默地躺在泥土与小径上,承受着阳光的曝晒和行人的注目。不远处,负责清扫园子的老张头推着他的小斗车,握着长柄的竹扫帚,沙沙地扫了过来。他动作迟缓却稳定,竹帚掠过地面,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
他扫到我面前这片格外浓艳的落红前,停下了。他看了看那满地紫红,又抬头看了看那棵枝头渐疏的紫薇树,布满深深皱纹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叹息,也无悲悯。他没有立刻挥动扫帚。他俯下身,动作有些迟缓,伸出粗糙黝黑、关节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从湿漉漉的泥地上,拾起了几片格外完整、未被泥水过分沾染的落花。他捏着那几片薄薄的、紫红的精灵,走到花坛边,弯下腰,轻轻地将它们放在一丛翠绿茂盛的冬青脚下。紫红映衬着油绿,竟有种惊心的和谐。剩下的,那些沾了泥污、已然破损的,他才用竹扫帚轻轻拢起,扫进簸箕,倒进小斗车。他分得清,哪些该归于尘土,哪些尚可点缀余荫。
我默默看着老张头做完这一切,看着他推着小车,沙沙地走远。再低头看自己掌心,那片花瓣依然静卧着,边缘已彻底舒展,在阳光的直射下,紫红的色泽似乎更深沉、更内敛了,像一块温润的旧玉,隐隐透出微光。掌心的温度持续地包裹着它,那微凉渐渐被同化,花瓣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仿佛汲取了我生命的微热,重新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它不再仅仅是枝头跌落的残骸,它成了我掌心一方微小的、温暖的、沉默的宇宙。
当我还攥着这片微温的紫薇花瓣时,脚步却已不由自主地往新鲜庄的方向迈去。心里惦念着:南面根雕馆门口那一路攀援怒放的凌霄,不知经了昨夜那场蛮横的秋雨,此刻又是何等光景?那烈焰般灼目的橙红,可还擎在高处?**
拐过街角,新鲜庄那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草木与隐约木料清芬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远远地,根雕馆那古朴的木质招牌在枝叶掩映下露出一角。而最夺人眼目的,是缠绕馆前竹篱、攀附墙垣、一路蔓延至屋檐下的——那泼天泼地的凌霄花!它们开得如此不管不顾,橙红的花盏如同无数只朝天吹响的、细长的火焰小号,在雨后清透的空气中燃烧,几乎要点燃周遭的绿意。那色彩比紫薇的深紫更为炽烈、张扬,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将整条小径都映照得辉煌起来。
然而,目光下移,我的心又是轻轻一沉。昨夜那场骤雨,显然也未曾放过这些高处的精灵。根雕馆门前那条窄窄的青砖小径,此刻竟铺陈着另一番惊心动魄的景象!不同于紫薇细碎花瓣的零落铺陈,凌霄的落花,竟是整朵整朵地坠下。那些喇叭状的花盏,大多还保持着完整的形态,只是失了水分,略显蔫软。橙红褪去些张扬,沉淀为一种更深沉内敛的暖红,甚至带点凝重的铁锈色,湿漉漉地贴在深青色的老砖上。它们不是一片片铺展,而是一朵朵、一团团地堆积在砖缝里、墙根下,有的花瓣边缘已沾了泥点,像被踩脏的华美裙裾,却依旧不改那倔强的、曾经绚烂过的轮廓。一场秋雨,竟将高处的火焰,泼洒成了低处的暖毯。
一位穿着靛蓝布衫、头发花白的老妇,正拿着把细竹枝扎成的小笤帚,在门前轻轻打扫。她的动作比老张头更轻、更柔,仿佛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火焰。她只扫去那些落在走道中央、可能被行人踩踏的,或是沾了过多污泥已然破损的。对于那些落在墙根砖缝里、依旧保持着完整姿态的落花,她只是用笤帚尖儿轻轻拨拢一下,让它们更安稳地依偎在青砖与苔藓之间,便不再理会。甚至有几朵落在低矮冬青丛上的,橙红映着油绿,她连碰都不碰,任它们做那碧玉上的天然点缀。扫完,她直起身,望了望头顶依旧灿烂的凌霄花瀑,又低头看看砖缝间安卧的落英,布满皱纹的脸上,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没有惋惜,只有一种见惯了荣枯的、平和的接纳。
我走近几步,在一处墙根蹲下。拾起一朵刚落不久、尚带潮气的凌霄。与掌中那片紫薇的轻薄不同,它是厚实的,带着肉感。整朵花躺在掌心,沉甸甸的,像一只微缩的、温暖的铜号。凑近了,竟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蜜糖的甜腥气,混杂在雨后草木的清气里。它虽已离枝,却依旧保持着绽放的姿态,五片花瓣倔强地裂开,露出中心细密的蕊丝。我将它轻轻放在旁边一块布满青苔的旧石墩上,让这橙红的暖意,与石头的冷硬、苔藓的绒绿为伴。
掌心那片紫薇花瓣依旧微温。而眼前这朵厚重的凌霄,带着雨后大地的凉意。一轻一重,一紫一橙,一来自庭院低树,一来自庄门高藤。它们同样经历了骤雨的摧折,同样完成了从枝头到尘埃的旅程。紫薇以细碎的飘零,舞出了最后的轻盈;凌霄则以整朵的坠落,守住了谢幕的尊严。它们的归宿也如此不同——紫薇归于泥土或被扫入尘芥,而凌霄的落花,竟被老妇默许,留在了青砖石缝,成为这古老根雕馆门前一道别样的、温暖的风景。
我轻轻合拢手掌,再次将那片紫薇护在掌心温热的黑暗中。迈开步子,沿着新鲜庄被阳光晒得微微发暖的青砖小径,继续往前走。步履踏过之处,仍有零落的紫薇花瓣在脚边,也有整朵的凌霄安卧于墙根。我不再感到那沉甸甸的愧疚。
风又起了,掠过稀疏的紫薇树梢,也掠过根雕馆屋檐下依旧盛放的凌霄藤蔓。更多的花瓣与花朵被气流托举,脱离枝头或地面,旋转着,飘飞在清朗高远的秋空里。紫红与橙红的光点在澄澈的蓝天下闪烁、浮沉,像无数细小的、飞翔的梦的碎片。脚下的小径蜿蜒向前,阳光将我的影子拉长,投在仍有零星落红点缀的青砖路面上。我握着掌心那片微温的紫红,如同握着一枚来自初秋的信物。它无声地低语:坠落并非终结。看啊,纵然离开高枝,纵然委身尘土或砖缝,生命依然可以保有最后的丰盈与尊严,在坠落中完成最后一次盛放,在寂静里奏响最惊心的回响。当掌心传来那微小而确切的暖意时,当目光拂过青砖缝里那抹沉静的橙红时,我忽然明白,生命真正的重量与华彩,有时恰恰在它看似最轻盈或最沉重的飘落时刻,才得以完全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