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瓜藤总在人不经意间,便悄悄爬满了视线。它们从柿子树下拐了弯,伸着嫩绿细长的触须,像试探着世界的指尖,小心翼翼垂落下来,终于贴近了地面。几根初生的丝瓜,在湿润的泥土上,如同蹒跚学步的孩子,赤脚踩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它们有的蜷在墙角幽暗处,有的倚在树枝的荫蔽下,各自擎着微小的黄色花冠——那柔嫩的花瓣,在秋日细密雨丝里,自成一个安然的小小王国。
我们初生时,不也如此?悬垂于母体之外,宛如藤蔓上初结的小瓜,带着原始血脉的印记。那瓜蒂,粗粝而坚硬,深嵌着青铜般沉厚的光泽,仿佛承自远古的一脉脐带。从何处来?又终将结于何处?这瓜藤缠绕的来路,模糊得如同蜿蜒于晨雾里的曲径,令人分不清究竟谁是源头的母亲。
我家的旧院墙上,三根丝瓜错落悬垂着。一根粗壮饱满,一根清秀匀称,一根细小伶俐,它们高低排开,依偎于同一条藤蔓之上。凝视久了,恍惚间便觉得是三位亲人聚在檐下,无声地交流着。那粗壮的,筋骨里透着沧桑,像我的父亲;那匀称的,身姿挺拔,似我正当盛年的弟弟;那最小的,怯怯依傍着大的,自然便是我那刚学会走路的小侄女了。然而丝瓜们没有言语,唯有相似的褶皱在表皮上蜿蜒,像无声诉说着同源的血脉,又像被同一个秋天,用同一阵风霜,细细雕刻而成。
祖母在灶间忙碌着,案板上一截嫩绿的丝瓜被利落地剖开。她一边切着,一边絮叨着:“小的嫩,炒着吃最鲜;中间这根嘛,切丝凉拌,脆生生的好;那根老的呀——”她顿了顿,眼光投向窗外那根悬垂得最低、表皮已呈褐黄色的老丝瓜,“皮都硬了,瓤也干了,只能等它晒透了,掏了瓤子,取那筋络,刷锅洗碗才顶用呢!”
秋光渐渐深了,阳光先是轻盈地铺满了屋顶的瓦片,而后才慢悠悠地,沿着墙壁上那架旧竹梯一级一级地往下流淌,终于落到了院墙边的丝瓜架上。叶子们开始蜷曲,泛起枯黄,那颜色竟与我父亲经年风吹日晒的脸庞如此相似。看似温顺的秋日,不动声色里,却已在万物身上悄悄留下烙印般的伤痕。
丝瓜藤上的触须,犹自执拗地向前伸展摸索,如同执意要挽留些什么。它小心翼翼地将那朵迟开的小黄花,连同花蒂下刚成形的小丝瓜,更深地藏进藤叶交叠的浓荫里。我明白它的心思,秋深了,枝头的果实纷纷辞别母体,如同我表姐家那如花似玉的姑娘,前几日刚在喧闹的红灯笼下坐上了迎亲的花轿。这藤蔓,想必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也要护住自己如女儿般稚嫩的小瓜,不被秋寒与离别的利刃轻易斩断。
老父亲在院中收拾着瓜架,他微驼的背影映在夕阳里。他走近那根最老的丝瓜,伸出手,用布满老茧和裂痕的手指,轻轻抚过丝瓜表皮上深如沟壑的褶皱。那丝瓜如此,父亲亦如此。它们似乎都未曾真正年轻舒展过,便已在风霜里刻下了年轮般深刻的印迹。
父亲的一生,何尝不是攀爬在陡峭的悬崖上?他粗糙的双手,便是他赖以支撑的“藤蔓”与“触须”。多少次,生活的风雨袭来,他几乎就要滑落深渊的边缘,却又总能在某个瞬间,用尽力气死死抓住命运的缝隙。秋日的阳光,此刻落在他肩头,非但不是暖意,倒像一道道无声抽打下来的鞭痕。他的臂弯里,小心地抱着最后摘下的几根形态尚好的丝瓜。这些丝瓜,是土地无言的回馈,是汗水凝成的凭证,更是他可以向生活讨要一点点尊严的微弱话语权。生活的刻刀何其锋利,反复在他脸上雕琢出棱角分明的印痕,然而,当那棱角转向怀中这沉甸甸的收获时,却又奇异地化作了最柔软的一瞥。
秋意一日深过一日。藤蔓失却了水分,枯黄、蜷曲,如同一条被抽去了毒牙的蛇,奄奄一息地缠绕在同样失去生机的竹架上。深秋时节,草木与人心都卸下了防备,显出几分大病后的虚弱。这苍凉的人间啊,风霜总是如刀,而枝头残留的果实,则成了岁月煎熬里几颗苦涩的药片。
我们何尝不像那些悬挂在藤上的丝瓜?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一步步踏进名为“成长”或“生存”的网罗,被无形的力量反复雕琢成既定的形状。它们一次次被摘去,如同被切去探索的脚丫,可那深植于泥土的根脉,只要尚存一丝温热,来年春天,便又有新的嫩芽倔强地探出头颅,沿着旧痕向上攀爬。待到深秋彻底覆盖了土地,那枯藤便如蛇蜕下的空皮,被遗忘在清冷的墙角。而父亲呢,他倚在门框上,望着空荡的瓜架,像一把被时光磨蚀、渐渐生了锈的铁器,沉默地立在这不断流走的岁月之中。
终于,那根最老的丝瓜被祖母取了下来。它表皮干硬,敲上去有闷闷的轻响。祖母在院子里寻了块向阳的空地,将老丝瓜仔细悬在竹竿上曝晒。日头毫不吝啬地炙烤着它,风也一日日地吹刮着它。我时常经过,看着它在时光的曝晒里一点点失却了所有水分,褪尽了所有绿意,最终变成一种枯槁、疏松的深褐色。
某一个清冷的早晨,祖母把它从竹竿上取下,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神色。她取过一把旧柴刀,对着丝瓜的一端轻轻一磕,那干硬的表皮便应声碎裂开来。她粗糙的手指探进去,耐心地剥离着里面早已干枯成絮状的瓤,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最终,留在她掌中的,是一团纵横交错、坚韧而洁白的网状筋络——这便是丝瓜瓤了。
从此,这团来自老去的丝瓜、来自阳光曝晒、来自风霜淬炼的洁白筋络,便成了灶间最寻常也最可靠的伙伴。祖母用它洗刷锅碗,油污在它绵密而富有韧性的网络里被搓揉、分解,最终消融在清水中。油腻的碗碟,被它一遍遍抚过,便重又显出洁净的光泽来。它无声地吸附着生活的污垢,自己却渐渐由纯白染上岁月的暗黄,质地也日益疏松柔软。然而它依旧坚韧,在日复一日的揉搓里,在滚烫的清水与冰冷的油腻中,它始终沉默地存在着,履行着最后也是唯一的使命。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水盆边那团湿润的丝瓜络上。它被随意搁置着,周身缠绕着细密的水珠,在光线下微微发亮。水流从它纵横交错的孔隙间缓缓渗出,一滴,又一滴,无声地坠落在盆底,漾开极细微的涟漪。这筋络,是瓜藤耗尽气力捧出的精魂,是生命在彻底干枯后,反而凝聚成的另一种形式的坚韧与洁净。
我凝视着它,仿佛看见父亲在秋阳下挥汗如雨的身影,看见祖母在灶间操劳一生的双手,看见那藤蔓在风霜中一年年枯萎又一年年重生的轮回。生命啊,有时不过是一根悬挂于时光之藤上的丝瓜,从饱满的青绿走向干枯的深褐,最终被淘洗、被剥离,只留下最本真的脉络,默默承担起洗刷岁月的职责。那洁白的网,滤尽了浮沫油腻,留下清水般的澄澈,是生命燃烧后的灰烬里,凝结出的最朴素的诗行。
丝瓜络在清水中缓缓沉浮,它那绵密而坚韧的经络,无声地滤过油腻,澄澈了浊水——那是生命燃烧至烬后,所余下的最朴素而坚韧的骨架,默默承载起岁月无尽的淘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