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园子里的葱却愈发挺拔起来。它们一丛丛立于渐凉的空气里,青翠的身板昂然向上,仿佛对逼近的寒露与霜冻浑然不觉,甚至带着点轻蔑。菜园里,别样的作物早已在秋收后倒茬歇息了,泥土坦露着疲惫的褐色。可就在这寂静的间隙里,早春时母亲弯腰撒下的葱籽,却悄然萌动,赶在立冬前,怯生生地探出些嫩芽来——那是幼葱,纤细得如同初生的婴儿,却已透着一股韧劲儿。
葱,只要根不死,那继续活下去便是它不言而喻的使命。冬天,白雪覆盖大地时,它们便裹着枯黄蜷缩的叶子,安然地睡在冻土里。那枯叶皱巴巴的,颜色暗淡,毫无生气,是深冬时节菜园里最不起眼的风景。没人给它们盖被子,没人替它们遮挡凛冽的北风。有时,我踩着积雪去柴房抱柴,脚下“咔嚓”一声脆响,低头一看,竟是不小心踩到了埋在雪里的一簇枯葱叶。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移开脚,扒开浮雪,却见底下那葱根处微微的青色,在冻土里依然固执地存在着,仿佛雪地里一个沉默的绿色记号。这绿痕微弱,却分明地证明着:根活着,梦便活着。它们熬着冬,在寂寥的冻土之下,正悄然酝酿着种子,也酝酿着来年的春天。
当人们还在厚重的棉衣里瑟缩,当土地依旧僵硬如铁,葱便成了第一个听见打春钟声的精灵。它甚至比蒲公英醒得更早!料峭的风依旧刺骨,园子里的残雪尚未化尽,贴着地皮,一小簇一小簇嫩绿已然倔强地顶破了残雪覆盖的冻土,露了出来。那绿是极鲜亮的,在枯黄与灰褐主宰的视野里,像刚刚点亮的细小灯盏,宣告着寒冬的溃退。
这早葱,一经破土,便迅猛生长。它那尖锐的绿芽,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简直要把天空戳出个窟窿来。转眼间,嫩苗便长成了挺拔的葱杆,青翠欲滴,直指天际。它们泼辣地生长着,顶端甚至冒出些刺猬般的花团,那是葱的花序,虽不艳丽,却自有一种朴素的生气。
等到天气真正暖透,阳光慷慨地洒满整个园子,那葱便到了打籽的时节。花团由青翠转为微黄,结出细小的黑色籽粒。母亲这时总在田垄上站着,目光温柔地拂过葱丛。她走过去,小心地掐下几簇最饱满的葱籽花,摊在掌心里细细地看。那乌黑发亮的籽粒,仿佛浓缩了葱的一生,也蕴含着一个家族生生不息的秘密。
“喏,小,” 母亲唤我,把葱籽轻轻倒进我摊开的手心,“收好了,明年春天,还指望着它们呢。” 那籽粒细小,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沉甸甸地躺在掌心,仿佛托着整个春天和来年青翠的希望。母亲的目光,越过那些正繁茂生长的青葱,投向远处菜畦角落——那里,去年秋天播下的葱籽,早已长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新绿。它们是新生的葱仔,沐浴在春光里,舒展着鲜嫩挺拔的身姿。母亲望着它们,眼角漾开细密的皱纹,那笑意里有着无需言说的了然:这一茬茬葱仔,已然接过了母亲轮回的宿命,在泥土里扎下了属于它们的根脉。
母亲蹲在葱畦边,粗糙的手指探入湿润的泥土,摸索着,轻轻捏住一株葱的根部。她没有直接拔起,而是熟练地扭动几下,再顺势往上一提——一株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青葱便完整地出来了。根须上沾着湿润的褐色泥土,洁白如玉的葱白紧致饱满,过渡到上头青翠欲滴的葱叶,仿佛天地间最纯净的色彩都凝结于此。泥土的腥气与葱叶特有的、带着辛辣的清冽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厨房里,这新拔的葱是绝对的主角。刀刃落在砧板上,发出清脆的“咄咄”声,葱段被利落地切成葱花。热油在锅中嗞嗞作响,葱花撒下去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强烈生机的辛香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充盈了整个灶间。那香气霸道又家常,是唤醒味蕾的号角,是灶火之上最鲜活的灵魂。母亲翻炒着锅里的菜蔬,葱花在热油里翻滚,由生翠变得微黄,释放出更醇厚的滋味。这滋味,钻入鼻腔,唤醒记忆深处所有关于“家”和“暖”的感知。
秋深了,寒意渐浓,园子里许多生命都收敛了行迹。唯有那片葱,依旧在风里绿着,青翠得近乎固执。寒露凝在它挺直的叶片上,结成细小的珍珠;霜冻试图为它披上银甲,可阳光一出,那霜便化作水汽消散,底下的葱叶依旧不改其色,甚至比夏日里更显出几分坚韧的深碧来。它不怕冻,不怕踩踏,更不怕北风的呼号。它那深扎于泥土的根,默默积蓄着力量,在寒冷中酝酿着来年的梦。
冬雪覆盖大地,菜园一片寂静的银白。枯叶在雪下安眠。可你知道,在那冻土深处,葱的根须并未死去,只是蛰伏,只是等待。它在等待那第一缕真正和煦的春风,等待泥土解冻的细微声响。当春天终于踩着融雪的泥泞再次降临,第一个感知到的,依旧是葱。它那尖锐的绿芽,会再次成为刺破冬日沉寂的先锋,带着一种沉默的、近乎悲壮的生命力,宣告轮回的又一次开启。
站在葱畦边,望着脚下这片经历寒冬依旧生机盎然的青翠,我忽然明白了母亲年复一年执着播种与收获的深意。那新生的葱仔,在春日的暖阳下舒展着柔嫩的叶片,它们承接的,何止是上一茬葱的种子?那泥土深处盘根错节、历寒不死的根脉,才是真正的传承。这传承无声,却比任何语言都更雄辩,它浸透了泥土的气息,饱含着霜雪的淬炼,最终化为灶台上那一点辛香,化为生命在轮回中永不屈服的证明。
这葱,生得泼辣,活得沉默,死得其所。它用泥土深处的坚韧,年复一年,在季节的轮回里,刻下自己青翠的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