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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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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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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牛花


传说伏牛山下的洞穴里,曾锁着几头蛮荒之牛。说是有位不知名的精灵,竟放牛出洞,把活命的牲口分送给了饥馑的农人。精灵自己却再没走出来。洞口蔓生的藤萝,年年开着淡紫的花,花瓣蜷曲如号角,仿佛还在无声地召唤。那精灵去了哪里?没人说得清。只留下这缠绕的藤蔓,年年岁岁,在风里颤着淡紫的唇,像是衔着一段欲言又止的洪荒往事,在口齿间温存着,又仿佛随时要吹出一支远古的谣曲。

这花,便叫牵牛。它不择地,阡陌沟渠,篱笆墙角,甚至断壁残垣的缝隙里,只要有一捧微薄的土,便能扎下根须,伸出柔韧的触手。风来了,它摇曳;雨打来,它低伏;雷声滚过,闪电撕裂天幕的刹那,它纤细的叶片在惨白的光里瑟缩一下,随即又挺直了腰杆,静待雨过天晴。它笃定得近乎固执,只需方寸立足之地,便笃信能活出无限生机。一场夜雨过后,泥地上几粒不起眼的种子便悄然裂开了缝,顶着微小的、湿漉漉的绿芽拱出地面。不消几日,那嫩茎便如长了眼睛般,急切地摸索着,一旦触到竹篱、草茎、土墙的边角,便紧紧缠绕上去。它向上攀缘的姿势,是一种沉默的、柔韧的宣言。

这花,独爱那喇叭的形状。薄如蝉翼的花瓣,从中心向四周舒展,旋开一个精巧的弧度,最终定格成一只只翘首向天的喇叭筒。淡紫是最常见的,那颜色仿佛被晨雾洗过,被露水浸透,褪去了火气,只余下月光般的清泠与含蓄。也有深紫的,像是凝了暮色的沉重;粉白的,如同少女颊边最浅淡的羞涩;蓝的,则像是裁下了一角澄澈的秋空。它们就那样开着,一串串,一簇簇,顺着藤蔓的指引,在晨风里微微晃动。那姿态是说不尽的婀娜,引得蜂儿嗡嗡地绕着,蝶儿敛翅停驻在薄薄的花沿上,吮吸着花心深处那一点点清甜的蜜意。

它所有的生趣,只在于向上。那柔嫩的茎尖,仿佛天生带着敏锐的触觉和执拗的意志,永不停歇地探索、缠绕、攀升。给一根竹竿,它便能攀至竿头;傍一株枯树,它便敢缠绕而上,直指树梢;遇着一面粗糙的老墙,它的卷须便如同无数微小的手指,抠进砖缝,一寸寸地,将绿色的足迹印上高处。它的攀援并非莽撞,每一次缠绕都带着精密的盘算,每一次伸展都蕴藏着柔韧的劲道。终于,它探到了墙头,或是爬上了树冠,在离天最近的地方,舒展开它淡紫的裙裾。此时,它的喇叭口便向着空旷的碧蓝,向着悠悠飘过的白云,无声地吹奏。那声音,只有风能听懂,只有云能应和,是天地间最细微也最执着的呢喃。

它醒得极早。当启明星还钉在青灰色的天幕上,四野沉寂,露水正浓时,牵牛花细长的花苞便悄然鼓胀起来。夜色如墨,星子是它唯一的妆镜。它小心翼翼地挣脱苞衣的束缚,花瓣一点点地舒展、旋开,带着初生的娇怯与郑重,如同少女第一次穿上心仪的紫裙。这个过程静默无声,却又充满了生命初始的庄严。待到花瓣完全绽放,那薄如轻纱的喇叭口里,已然盛满了晶莹的夜露。晨光熹微,最初的霞光染上东方,也染上它湿润的花瓣,那紫色便仿佛被注入了温润的血液,瞬间活泛起来,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摇曳,坦然地迎接阳光的亲吻与抚触。

都说夏花畏烈日,它却是个异数。当午后的骄阳如同熔化的金汁泼洒下来,晒得万物垂头,蝉鸣嘶哑时,牵牛花非但不萎靡,反倒精神抖擞。那薄薄的花瓣在炽热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质感,紫得愈发纯粹、浓烈。它昂着头,挺着纤细的茎,将那只只小巧的喇叭,毫无惧色地朝向那轮白热的火球。阳光越是酷烈,它的颜色仿佛越发明艳,像淬了火的蓝紫色琉璃,在燥热的空气里,固执地散发着一种冷静的、内敛的光华。它舒展的姿态,竟带出一种奇异的妩媚,一种近乎挑衅的从容。那灼人的光焰,竟似不敢过分逼视这柔弱的倔强,有时也悄悄躲进流云的背后,只漏下斑驳的光影,落在藤蔓和花朵之上,无声地表达着一种奇特的敬意。

它的根,竟系着遥远的波涛。这看似最乡土、最卑微的花儿,血脉里流淌的,却是太平洋彼岸墨西哥高原炽热的阳光与古老的歌谣。在那片雄鹰翱翔的土地上,它被尊为神圣的国花。印第安人古老的目光,早已洞悉了它平凡外表下蕴藏的灵魂——那份在贫瘠中绽放的坚韧,那份不求闻达、只守本心的纯粹,那份向上攀援、永不言弃的意志。它的藤蔓缠绕在阿兹特克人神圣的图腾柱上,它的花朵绽放在祭祀的庄严仪式里。在印第安人的心中,它是大地母亲柔韧的化身,是纯洁信仰的具象,是即便身处尘埃,灵魂也向着天空和太阳不屈生长的精灵图腾。这份来自异域的崇高认同,如同无形的冠冕,加诸在每一朵于乡野篱落间静静开放的牵牛花上。

它的生命,属于炎夏,终结于秋风。当第一缕带着寒意的秋风掠过田野,牵牛花的藤蔓便开始显出疲态。绿叶的边缘染上枯黄,曾经娇艳的花朵日渐稀疏,颜色也黯淡下去。它从不曾跻身于富丽堂皇的厅堂案几,供雅士品评。它只属于陌野,属于疏篱,属于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它安静地守着几根桑麻,几丛荒草,心若止水,自开自落,自赏芳华。即便花事了了,藤蔓枯槁委地,最终化为泥土的一部分,它也毫无怨怼。你看那干枯的蒴果,在秋风中变得焦黄、坚硬,像一个个微缩的灯笼,里面却密密包裹着无数黑色的、坚硬的种子。待到蒴果成熟到极致,“啪”地一声脆响,果壳爆裂开来,那些黑色的精灵便欢快地弹射而出,蹦跳着落入泥土的怀抱,或被风带向更远的角落,静静蛰伏,等待下一个轮回的夏日。它把整个灵与肉,都抵押给了土地,只为换取来年盛夏,那满墙满篱,向着烈日与晴空,再次吹响的、生生不息的紫色号角。

泥土收容一切,也孕育一切。牵牛花的种子在黑暗里蛰伏,当第一场春雨浸透冻土,便在暖意中苏醒,顶破陈年的腐叶,挣开板结的硬壳,将嫩绿的宣言举向天空。年复一年,它用柔韧的藤蔓在砖石篱笆上书写着向上的史诗,以朝开暮合的淡紫花朵,完成对阳光最虔诚的日课。烈日下薄如蝉翼的花瓣,是它直面天光的勇毅勋章;深秋委地的枯藤,则是它签给大地的轮回契约——纵使零落成泥,那无数黑色的籽粒,已在风中藏好,只待春风再起时,唤醒泥土深处蛰伏的紫色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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