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每想起打水漂,便先记起那块片石的薄。薄得恰好,边缘圆润,托在掌中,竟有些温凉。这石片原是我在湖滩上弯腰拾得的,当时日光正烈,水面平静得如同一块青玻璃。我蹲下来,指尖在沙砾中翻找,忽然触到它——扁平的,光滑的,简直是大自然专为打水漂而造的法器。
打水漂儿最讲求手法。须得将身子微微下倾,手腕压低,食指与中指夹住石片,拇指在后轻轻抵住。瞄准时,须屏住呼吸,眼睛眯成一条缝,视线从湖面掠过,寻一个最佳的角度。然后猛地发力——却不是蛮力,而是一股巧劲,让石片旋转着飞出,贴着水面,一次又一次地弹跳起来。
你瞧,那石片飞出去了。它触到水面的刹那,便激起了第一圈涟漪。接着是第二跳,第三跳……那涟漪便一圈套着一圈,由小而大,由近及远,在水面上划出一个个完美的圆。阳光照在上面,竟闪烁出银鳞般的光泽,忽明忽暗,仿佛有生命似的。有时候石片能跳上七八下,那涟漪便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宛如水中开出了一朵透明的花。
最妙的是有一回,我正将石片掷出,忽地从湖畔芦苇丛中惊起一只白鸟。那鸟儿掠水低飞,翅膀尖儿几乎要触到那些正在扩散的涟漪。石片在水面上弹跳,白鸟在空中翩跹,二者竟似有了某种默契,共同在水天之间演出一场无声的舞蹈。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了,只剩下石片击水的清脆声响和鸟翼划破空气的微颤。
多少年过去了,我仍时常想起那片石激起的涟漪。它们在我记忆的湖面上从未平息,一直在那里荡漾着,扩展着。每当我遇到难处,心绪不宁时,便闭上眼睛,让那一圈又一圈的水纹在脑海中重现。它们的韵律有一种奇妙的安抚力量,使焦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生活当真如那平静的湖水么?表面上看来是的——日升月落,三餐一宿,似乎总是那般平稳。然而谁知道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石子突然飞来,打破这表面的平静?那石子或许是好的,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或许是坏的,激起惊涛骇浪。而我们都如那湖面上的水漂石片,被无形的手掷出,在命运的湖面上弹跳前行,不知何时会沉入水底。
我记得邻村有个张石匠,手艺极好,能将最粗糙的石头雕成精美的艺术品。他常说,人生如石,经过千锤百炼方能成器。然而某日他在山中采石,却被滚落的巨石压住了双腿,从此再不能站立。他的世界仿佛一下子沉入了湖底。我去看他时,他正坐在轮椅上雕刻一块小石片,那石片薄得几乎透明。
“你看,”他将石片举到阳光下,“这石片虽薄,却能击水而行。我的腿废了,可我的手还在。”后来听说他雕刻的石片作品被城里人看中,竟开了个小作坊,教村里的残疾人都学这手艺。
这般看来,命运的石子击中人时,固然会激起痛苦的涟漪,但这些涟漪最终会扩散开去,与其他涟漪相交相融,形成更为复杂也更为美丽的图案。就像打水漂时,若同时掷出多个石片,它们的涟漪会在湖面上相互交织,构成一幅瞬息万变的水图。
如今我年岁渐长,打水漂的次数少了,看水漂的时候多了。常常带着小侄儿到湖边,教他如何挑选石片,如何发力。小家伙初时总不得法,石片扑通一声便沉入水底,溅起一团笨拙的水花。但他不气馁,一遍遍地试,终于有一天,他的石片在水面上跳了三下。
“看呐!看呐!”他兴奋地跳起来,小脸涨得通红。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看到了那惊飞的白鸟,看到了那些永远闪烁在记忆中的涟漪。
湖还是那个湖,水也还是那些水,变的只是打水漂的人。然而这片湖水见证了多少代人的欢笑与叹息,记录了多少石片划过的轨迹。每一个涟漪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都在水面上短暂地绽放,然后悄然消散,融为湖的一部分。
夕阳西下时,湖面上金光粼粼,像是撒了无数碎金。我拾起一块石片,在手中掂了掂,然后用力掷出。石片贴着水面飞行,一跳,两跳,三跳……涟漪一圈圈荡开,追着落日余晖而去。
那最心动的涟漪,不止在湖面上,也在人的心湖里,一圈一圈,荡漾开去,直至遥远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