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南平原的黄昏,是从簸箕沿上溜下来的。
日头刚偏西,母亲便支起秫秸帘子晒菜种。胡萝卜籽儿沾在她掌纹里,像嵌进沟壑的星子。“这紫茄种得用指甲掐,”她捏起粒饱满的给我看,“瞧见月牙白没有?——得留着这肚脐眼儿朝下种。”菜籽在篾箩里沙沙游动,如同被夕阳烤暖的褐色溪流。
那件晾在竹竿上的蓝衫才叫故事。是父亲做工时发的工装,洗得泛白处像晴空薄云,磨破的肘部补着灰布补丁,针脚密得能兜住风。母亲收衫时总要贴脸闻一闻:“还有股井水味儿哩。”其实哪是井水,分明是汗碱咬进纤维里,结出冰花似的盐霜。
盲眼芦花鸡最会认时辰。不等母亲嘬唇发声,它早顺着墙根踱步过来,喙尖叩击地面如同敲更。母亲撒把秕谷,看它侧头用左耳听落籽方位——右耳去年被黄鼠狼咬坏了,却因祸得福练就这般本事。
黄狗黑子倒是莽撞,总在收工时扑蹭母亲的裤腿。直到某日她突然蹲下,捏住狗嘴正色道:“坐!”黑子委屈地哼哼,尾巴却老实卷成螺蛳状。后来才知这是要学城里人家的规矩——表姐嫁到邯郸后回门,说公园的狗都会坐等食。
小脚在院里踏出碎鼓点。母亲拎着潲水桶穿过丝瓜架,鞋底印在潮土上像盖下一串模糊的章。她的身影被夕照投到土墙时,忽然膨大如树冠——左手提鸡食,右臂挎柴捆,发髻散落的银丝飘成光晕,竟似年画里三头六臂的母神。
炊烟也知趣。从灶膛钻出后不急着散,先盘绕桃枝打个旋儿。有回竟勾住朵晚开的桃花,拽得枝条轻颤,惊得母亲举着锅铲笑骂:“馋嘴烟,也想吃贴饼子不成?”那缕烟便羞赧似的,倏地散作青纱融进暮色。
真正的香味在厨房。母亲撮唇吹燃蒲绒,火苗蹿起时铁锅正好滴油。昨日的剩粥与新磨的玉米糁同煮,勺底搅出太极纹路。最绝是贴饼子——面团啪地甩上锅沿,手掌一碾就成了月牙饼,焦壳绽裂处露出金瓤,喷出的热气能把窗花熏得打晃。
原处吆喝声自有章法。头声悠长:“哎——”,惊起归巢的雀;二声短促:“回!”,震落桃叶露珠;三声转柔:“饭妥喽...”,余音在暮霭里化开,甜得像刚揭锅的薯糖。父亲们便从各条田埂冒头,锹镐扛在肩头如竖起的旗杆。
黄昏这时才肯褪色。它先把桃枝染成绛紫,给母亲鬓角抿上金箔,最后将整片天空让给冒尖的星子。黑子狗突然对着流云吠叫,惊得暗处蝈蝈噤声——而母亲正摸出顶针,就着油灯补我那件蹭破的衫。
多年后我在城市阳台种桃树。它总在黄昏无端落叶,某日竟结出指甲大的青桃。物业来说小区不准种果树,我争辩这是观赏桃。
就像她总在夕阳里缝补的日子,无论针脚密疏,终究缀成了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