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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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来了，悄悄地，不声不响地，便顺着节令纷沓而至了。这雨，缠绵又多情，每一滴跌落，都给叶子染上更深层次的胭脂。树叶子先是浅黄，继而深黄，最后竟成了赭红色，仿佛被这雨水一层层地涂抹上去似的。
我撑着伞，踏着湿漉漉的街道行走。雨丝细细密密地织着，将天地连成一片灰蒙蒙的网。法桐树的叶子已经黄得透了，在雨中显得格外醒目。那些叶子，规矩地长在枝头，仿佛恪守着什么古老的契约。然而雨水再多一些，它们便忍不住了，携着规矩私奔而去，飘摇着落在地上，铺就一条金黄的路。
高挑挺拔的银杏树，不愧对优秀的基因，整条街都被它们铺上了金黄的修饰。这美，是飞扬跋扈的美，不由分说地占据了整个城市。行人走过，踩着厚厚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大地在低声诉说些什么。
雨只是一个介质，它连接了天与地，连接了夏与冬，也连接了过往与现在。我举起的伞，挡住的只是越来越尖锐的风，却挡不住时光的流逝，挡不住记忆的翻涌。
迎面走来的人，也都踏着秋雨。他们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偶尔会看向沿街的门店。那些门店，多数紧闭着门扉，没有一丝灯光透出。玻璃橱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里面的陈列品依稀可见，却都已经蒙尘。它们向路人展示着曾经的辉煌和艳丽，如今却只剩下空荡荡的架子和无言的沉默。
我走过一家曾经很受欢迎的书店。它的橱窗里还摆着几本过时的畅销书，书脊已经褪色。门口放着一个已经歪斜的招牌，上面写着“清仓处理”的字样，墨迹被雨水晕开，变得模糊不清。我想起以前这里总是人头攒动，买书的人排着长队，现在却只剩下冷清和遗忘。
转角处是一家老式咖啡馆，门口的黑板上还用彩色粉笔画着咖啡拉花的图案，虽然被雨水打湿了，但还能看出大概的轮廓。我记得那里的拿铁味道很好，老板是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人，总是笑着问客人要不要再加点奶泡。现在咖啡馆已经关门了，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里面倒扣在桌上的椅子，和空无一人的柜台。
雨继续下着，不大不小，刚好能够打湿衣服，又不会让人急于躲避。这种雨最适合散步，最适合思考，也最适合回忆。
秋天的雨总是让我想起小时候。那时的雨似乎比现在更清澈，更明亮。我常常不打伞，在雨中奔跑，踩着水坑，看着水滴在空中划出银色的弧线。母亲总是站在门口喊我回家，担心我着凉。我却总是假装没听见，直到浑身湿透才不情愿地回去。
如今母亲已经老了，我也离开了家乡，在这座城市里谋生。秋雨依旧，只是听雨的人心境不同了。
一片银杏叶飘落在我的伞上，打了个旋，又滑落到地上。我蹲下身，拾起那片叶子。它的形状完美得像一把小扇子，颜色是纯粹的金黄，边缘微微卷起，仿佛在诉说着它曾经在枝头迎接阳光和风雨的故事。
我将叶子放进口袋，继续前行。
路边的长椅上坐着一位老人，他没有打伞，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雨水打湿他的衣服。他的目光望向远处，不知道在看什么，或许是在看雨，或许是在看落叶，或许只是在回忆过去的什么。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走过去打扰他。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秋雨要面对，都有自己的回忆要咀嚼。
雨中的城市显得格外安静，汽车的喇叭声、行人的谈话声都被雨声吸收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脚下落叶的沙沙声。这种安静让人感到舒适，也让人感到一丝孤独。
我走过一座桥，桥下的河水因为雨水而上涨，水面泛起无数个涟漪，一个接一个，不断扩大，然后消失，又被新的涟漪取代。就像生命中的许多事情，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永不停息。
河对岸是一片老街区，那里的建筑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青砖灰瓦，木门铜环，在雨中显得格外有韵味。一家老字号餐馆门口排着队，人们撑着伞，耐心地等待着。那家餐馆的招牌菜是红烧肉，据说配方传承了三代，味道一直没变。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里，有些不变的东西总是让人感到安心。
雨渐渐小了，从绵绵细雨变成了毛毛雨。我收起伞，任由细小的雨丝落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天空开始亮起来，云层变薄，偶尔有一缕阳光试图穿透下来。被雨水洗涤过的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落叶的芳香。街道上的积水映着天空和树木的倒影，偶尔被走过的行人打碎，又慢慢恢复平静。
一棵枫树吸引了我的目光。它的叶子红得似火，在灰蒙蒙的背景中格外耀眼。雨水停留在叶子上，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随着叶子的颤动而滚动，最后滴落下来。我站在树下看了好久，为这短暂而极致的美所震撼。
秋天是一个矛盾的季节。它既有丰收的喜悦，也有凋零的悲伤；既有绚丽的色彩，也有逐渐拉长的黑夜；既有温暖的回忆，也有寒冷的前兆。而秋雨，就像是这种矛盾的调和剂，它将一切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我开始往回走，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不想错过这雨中的每一个细节——一片特别形状的叶子，一扇雕刻精美的老门，一个躲雨的小猫，一对共享一把伞的情侣......
回到公寓楼下，我注意到花坛里的菊花正在盛开。它们不畏寒冷，在雨中挺立着，花瓣上挂着水珠，色彩鲜艳夺目。这些花知道自己的时节不多，所以开得格外热烈，仿佛要将全部的生命力都在这一刻绽放出来。
我站在门口，回头望了望来的路。雨又开始下大了，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霓虹灯在雨水中模糊地闪烁着。这座城市，在这场秋雨中，显得既熟悉又陌生。
口袋里的银杏叶还在，我拿出来，放在桌上。它将会慢慢干枯，失去现在的鲜艳和柔软，但会留下它的形状和纹理，成为这个秋天的纪念。
秋雨继续下着，它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喜悦或悲伤而停止。它只是按照自己的节奏，静静地落下，滋润大地，洗涤尘埃，催促万物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冬天。
而我们的生活，也如同这秋雨，有时缠绵，有时急促，但总是向前流淌，从不停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