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总让我想起苦楝花。不是院里那棵石榴花的艳,也不是巷口槐花的甜,是开春时墙头冒出来的苦楝花——细碎的白瓣儿上沾着点淡紫,风一吹就簌簌落,落到地上踩碎了,能闻见股子涩涩的香,像她藏在袖口的旧手帕味。
我记事时就常蹲在门槛上看奶奶。她的手总裂着口子,指关节肿得像小萝卜,是常年握锄头、搓衣裳磨的。有回我趁她不注意,摸了摸她手背,糙得像灶台上的砂罐底,我“呀”一声缩手,她倒笑了,把我手攥进她掌心:“糙才有力气,能给你烧饼吃。”
她确实天天烧饼。天不亮我就能听见灶房“呼嗒呼嗒”的风箱声,披件小褂跑过去,总能看见她站在灶台前,围裙上沾着面粉,头发用根蓝布带松松扎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火烘得软软的。她揉面的动作很沉,胳膊一抬一落,面团在案板上“砰砰”响,像是在跟什么较劲。“千层饼要揉够三十下,才够软。”她总这么说,可我从没数过,只知道等饼出锅时,她会用布垫着拿起一块,吹凉了递到我嘴边,“先尝一口,看咸不咸。”
我每次都猛咬一大口,然后皱着眉吐舌头——她做的饼总差那么点意思,要么盐放多了,要么面没发好,嚼着有点硬。爷爷就坐在桌边叹气,把筷子往碗上一放:“你这手艺,真是跟你那粗手一样,没个细劲。”奶奶不说话,只是把我剩下的饼掰成小块,泡在粥里自己吃,边吃边说:“明天我少放点盐,再等面发透点。”可到了第二天,饼还是那样,我照样皱眉头,她照样泡粥吃。
除了烧饼,她还腌酱菜。秋天时,院里的白菜、萝卜收了,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廊下,把菜切成条,撒上盐,一层菜一层盐地码进坛子里。她腌菜时很认真,眼睛盯着坛子,手慢慢把菜按实,嘴里还念叨着:“盐要撒匀,菜要按紧,这样腌出来才脆。”可等开坛时,酱菜要么太咸,要么有点发蔫,爷爷又要念叨,她还是不吭声,只是把酱菜夹进小碟,端到我面前:“配粥吃,能多吃半碗饭。”我尝一口,咸得直喝水,她就笑着拍我后背:“下次少放盐,下次一定。”
她很少跟我提以前的事,只有一回,我缠着她讲故事,她才坐在藤椅上,慢慢摇着蒲扇,说了句:“以前啊,遭过兵,遇过旱,还差点被水冲走。”我问她兵是什么样的,她就把蒲扇停了,眼神飘得老远:“拿着刀枪,凶得很,见了东西就抢。”我又问旱灾是什么样,她就用手摸了摸我的头:“地里的庄稼都干死了,河也见底了,走在路上,脚都能烫起泡。”我还想问水灾,她却不说了,只是把我搂进怀里:“都过去了,现在有饼吃,有粥喝,就好。”
她对我从来舍不得凶。有回我把爷爷的烟袋锅子扔到了井里,爷爷气得要拿笤帚打我,她一把把我拉到身后,自己挡在前面:“孩子小,不懂事,别打她。”爷爷气得转身走了,她却拉着我的手,追着我要“教训教训”,我吓得在村里跑,她就在后面追,粗布鞋子踩在土路上“噔噔”响。我跑累了,停下来喘气,她也追上了,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地喘,手里还攥着那把笤帚。我以为她要打我,吓得闭起眼睛,可等了半天,只觉得她的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胳膊。刚才跑的时候,我胳膊被墙角的草刮红了。她立马把笤帚扔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块皱巴巴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我胳膊上的红印,擦着擦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滴在手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疼呢?”她声音有点哑,我睁开眼,看见她眼眶红红的,像刚哭过的小兔子。
后来她得了胃病,总说胃里疼,吃不下东西。请了医生来,医生把完脉,摇着头说:“年纪大了,器官都弱了,只能慢慢养。”到了更大的医院,医生们集体开会后通知家属,回去吧。想吃点啥酒让他吃。她听了,只是笑了笑:“养着就好,还能给娃烧饼吃。”可她后来连烧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得像张纸。我放学回家,就坐在她床边,给她剪指甲。她的指甲长得慢,还很脆,一剪就断。我小心翼翼地剪,她就笑着说:“我娃手巧,剪得比我自己剪的好。”我还给她梳头,她的头发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白,我用梳子慢慢梳,把掉下来的头发捡起来,攒在一个小纸包里。她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等我走了,这些头发你留着,就当我还在你身边。”我听了,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假装梳头发,不让她看见我哭。
那天我在心里总觉得慌慌的,心慌意乱,什么都干不下去。我就想回家。刚到门口,就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低着头,手里攥着根烟,却没点。我心里“咯噔”一下,冲进屋里,就看见奶奶静静地躺在草席上,身上盖着她那件蓝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她的手放在身子两边,还是那样粗,还是那样裂着口子,只是再也不会动了。
她头旁边,放着一盏蜡烛,火苗小小的,在屋里晃啊晃。我走过去,蹲在蜡烛旁边,看着那火苗——有时候亮亮的,像她给我烧饼时灶里的火;有时候又暗暗的,像她生病时苍白的脸。我伸手想摸一摸,却又缩了回来,怕把火苗碰灭了。火苗暖暖的,烤得我手有点热,可我心里却寒寒的,像冬天踩进了冰水里。
父亲走过来,安排我:“别傻站了,跟你奶奶磕个头。”我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火苗,看着它晃晃悠悠的,却一直没灭。我想起她给我递饼时的手,想起她追我时扔在地上的笤帚,想起她给我擦胳膊时掉下来的眼泪,想起她梳头发时说的话。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要走了,早就想好了要把什么留给我。
我深深跟奶奶磕了一个头。喊一声:“奶奶!”泪水忍不住流下来。
后来那蜡烛烧完了,只剩下一小截蜡油,凝固在碟子里,像她没说完的话。我把那截蜡油收起来,跟她的头发放在一起,藏在抽屉最里面。有时候我想她了,就把抽屉打开,摸一摸那截蜡油,还能想起那天的火苗:亮亮的,暗暗的,暖暖的,寒寒的,晃晃的,直伶伶的,像她的人一样,普通,却一直都在。
现在我也会做饼了,照着她以前的样子,揉面,烧火,等饼出锅时,也会吹凉了尝一口。我的饼比她做的好吃多了,不咸不淡,软软的,可我每次吃的时候,都会想起她递过来的那块饼,想起她衣摆上的面粉,想起她站在灶台前的样子。我会把饼掰成小块,泡在粥里吃,就像她以前那样,边吃边想:要是她还在,肯定会笑着说“我孙手艺比我好”,肯定会抢着尝一口,然后皱着眉说“再少放点盐就更好了”。
苦楝花又开了,风一吹,花瓣落在地上,我蹲下来捡,闻见那股涩涩的香,又想起她藏在袖口的旧手帕。我把花瓣放在她的照片前,照片上的她笑着,头发用蓝布带扎着,跟我记忆里一模一样。我对着照片说:“奶奶,饼做好了,尝尝。”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带着苦楝花的香,像是她在回应我,又像是她还在我身边,轻轻摸着我的头,说:“我孙长大了,能自己烧饼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