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秋

掬一捧秋水在掌心，凉意便从指缝间溜走了。这水原是清的，映着天光云影，竟也不肯多留一刻。我想，思念大约也是如此，愈是想紧紧攥住，愈是流逝得快了。

山色却不同。远远地望着，青黛一层叠着一层，倒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近看时，才发现那绿色也是有生命的，在风中微微颤动，和我的呼吸一般起伏。树叶已经泛黄了，斑斑驳驳的，像是老人脸上的寿斑，不言不语地诉说着什么。

我的胡茬白了，头发也白了。晨起对镜，竟觉得陌生。那镜中人向我瞧着，眼神里有些我说不清的东西。大约是岁月罢，岁月将人一点点磨蚀，却又在磨蚀处镀上一层微光。我想，你若在，定会笑我这般顾影自怜。可你不在，我也只好与镜中人面面相觑，各自想着心事。

浓秋确实近了。清晨开窗，凉气便扑进来，不像夏日的风那样黏腻，也不似冬日的风那般刺骨。它是爽利的，带着果实的甜香和落叶的微腐气息。这万千美景，我竟不知如何是好。想要留住，留不住；想要忘却，忘不得。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可你的昨日与我的今日，中间隔了一条看不见的河。

想象暮年，原是年轻人的消遣。真到了暮年，反倒不敢想象了。腰身弯了，关节疼了，上楼气喘了，这些哪里是年轻时能想象得到的？秋天的果实压弯枝头，我们的腰身压弯岁月，这话说来轻松，实则沉重得很。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说不出口的话，每一个疼痛的关节都记着不曾实现的梦。

银河迢迢，星斗满天。夜间独坐院中，看那天上的河流，竟觉得人世间的一切念想，不过是一粒微尘。可偏偏是这微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这话不假，但念起念灭之间，已经耗去了大半辈子。

那些说不出的话，我托付给了四季。春天托给花开，夏天托给蝉鸣，秋天托给月明，冬天托给雪落。想必你已经收到了罢？不然为何春日的花香格外浓郁，夏日的蝉鸣特别清脆，秋月的清辉分外明亮，冬雪的姿态那样轻盈？

层林尽染的大地，果然铺满了人间。红叶飘零，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这道理谁都懂，可看着红叶飘落，心中还是会泛起惆怅。大约人就是这样，明知自然轮回，仍旧感时伤怀。

我的思念干瘪了，像秋日枝头挂着的最后一片叶子，在风中瑟瑟发抖。不肯落，也不能茂盛地生长，就那么悬着，悬在记忆的枝头。有时我想，若是当年多说一句话，少说一句话，如今是否会不同？然而世间没有若是，只有结果和后果。

秋水终究从指间流尽了，山色依旧在远处苍茫。我站在这里，白了胡茬，白了头发，望着秋景，想着一个人。这景象，倒也成了一幅画，挂在岁月的长廊里，无人观赏，却自有其意味。

人间要求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秋来了，又将要去了；人来了，也终将要去的。在这来去之间，能够掬一捧秋水，望一片山色，想你一阵子，倒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