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月光
月光这东西,说来也怪,明明是一样的清辉,偏是旧时的更亮些。我每每仰头望天,见那银盘似的月亮,便不觉想起老家的月来了。
老家的月光,是熟透了的。它不像城里的月光那般寡淡,而是沉甸甸地挂在屋檐下,照得那石榴也仿佛熟透了。我想起小时候,中秋前后,石榴便裂开了口,露出里头玛瑙似的籽儿。祖母掰开来,我便急急地抓一把塞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汁水在齿间迸开,竟教人霎时间说不出话来。那些籽儿不知遗落在哪个角落,或许便在谁的院落里悄悄发了芽——自然,我是未曾亲见的,只不过是这样想着罢了。
长条青砖上生满了苔藓,雨天滑得很,我小时候跑得快,不止一次摔在上面,膝盖破了皮,哭咧咧地回去找母亲。房檐上的黛瓦被月光洗得发亮,雨水浸润后又显出深沉的黑色来。如今想来,那青砖黛瓦倒是比人更经得住岁月,它们不言不语,却承载了多少往事。岁月老了,相思却愈发鲜活起来,醉人得很。
那年的月光不止照在石榴上,也照进我记忆的梦乡里。恍惚间,仿佛又是那个在青梅树下做梦的少年郎了。梦里的繁华,竟教人追逐了半辈子,现在思之,倒叫人哑然失笑。梦终究是梦,醒来了,便只剩下浮光掠影罢了。
老院子里的尘土被蒿草杂物覆盖着,一脚踏上去,便扬起一片灰。石榴树上的苍枝,光秃秃的,没一个青叶。我想起它曾经枝繁叶茂的模样,结果子时枝头沉甸甸地弯下来,我们小孩子们在下面眼巴巴地望着,咽着口水。如今它老了,我们也散了。
折下的石榴枝,枯干了,便成了灶膛中的火苗。我母亲从前总是在灶前忙活,火光映着她的侧脸,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放在门口的咸菜缸,不知何时竟长出了几株蒲公英,嫩黄色的花蕊散出发来,随风飘向远方。我想,它们或许比我们更自由些,能去那未曾去过的地方。
月光如水,这话是不假的。只是如水的月光,也会被秋风刮走。夜深人静时,我常毫无目的地在街上漫步,迎面而来的雾,逆着风,竟遮住了双眼。这雾不是故乡的雾,故乡的雾是湿润的,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而这城的雾,却掺杂了太多的尘烟。
月光褪去了颜色,我在漆黑的夜里摸索,想要寻一条回老家的路。可是路已经变了,老家也不似从前了。或许我寻找的并非一条实际的路,而是一种回去的可能——回到那年的月光下,再尝一口那酸酸甜甜的石榴籽儿。
然而终是不能够了。月光依旧,人间已换。惟有记忆中的那抹月光,还清清亮亮地照着老家的屋檐,照着那熟透的石榴,照着我再也回不去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