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角那棵红枣树,不知是何人栽下,亦不知历经几多春秋。只记得儿时仰头望它,便觉参天;而今再看,竟似矮了几分。树若有言,必笑我辈忽高忽低之眼目。
树干粗粝,皮裂如龟背,深深浅浅的沟壑里藏满风尘。我常以手抚之,仿佛触到岁月的脊梁。春雨过后,树皮吸饱了水色,显出深褐的润泽,裂缝中偶尔钻出几蚁,惶惶然不知何去何从。树皮之下,汁液暗涌,那是看不见的生命的河。
春日里,枣树抽新芽。嫩叶初时蜷曲如婴儿拳,不几日便舒展成碧玉片。阳光透过,在地上洒下碎金,风过处,光影摇曳,竟似有生命一般。我常坐其下,看蚂蚁缘树干上下,忙碌如市井中人。想这小小生灵,视枣树当为摩天大厦了。
五月前后,枣花悄放。花极小,淡黄近绿,隐在叶间,不招摇,却自有暗香浮动。那香气不浓不烈,恰到好处地引来蜂蝶。蜜蜂嗡嗡,有时竟撞个满怀,继而各奔东西,颇有世人匆忙相遇又擦肩之态。
最妙是花刺同枝。有的枝条开着细密小花,旁侧却生尖锐的刺。儿时贪嘴,为摘青枣被刺划伤。母亲一边为我包扎,一边笑道:“枣树有枣树的脾气,要食果,便得忍其刺。”这话我记到如今。想来世间美好之物,多半伴着些许刺痛,倒也是常理。
枣子初结时青涩小巧,藏在叶后,羞于见人。及至盛夏,经了烈日淬炼,渐渐染上红晕,先是一抹,继而漫开,最后通体红透,在阳光下亮如玛瑙,灿若星辰。
八月中秋,枣熟蒂落。我架梯攀摘,熟透的枣子轻轻一碰便落入手心,有时甚至不待摘取,风过处,自然坠落。放入口中,脆甜之中带着清香,不是糖的甜腻,而是草木自然的甘美。
曾见山崖石缝中亦生枣树,树干斜出,似要探看崖下风景。树上竟也果实累累,红艳艳的挂在灰褐岩石间,格外夺目。又见老墙头钻出枣树,根须深入砖缝,却依然长得旺盛。这树似乎有着随遇而安的智慧,给点泥土就能扎根,见些阳光就能结果。人生在世,若能得此一二分从容,便少却许多烦恼。
某年秋夜,狂风大作。翌日晨起,但见院中落满断枝枣实,枣树却依然挺立,只是略显凌乱。父亲说,此树经历风雨多了,比那些娇贵果木坚强得多。不过数日,它果然又焕发生机,只是枝杈似乎又添了几分曲折。
冬来,枣树叶落尽,唯剩枝干指向苍穹。那枝干曲折多节,在苍白天幕上勾勒出墨色线条。落雪时,雪花积于枝杈间,宛如白绒缀黑衣。此时的枣树看似枯寂,实则内在的生命力正在蓄积,待春而发。万物皆有定时,急不得,缓不得,恰如其分才好。
如今离了老家,每年吃不到了自家树上的枣子。市上的枣个大肉厚,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许少的不是滋味,而是攀梯摘枣的趣味,是不慎被刺划痛的记忆,是树下看蚁的闲情。人间至味,往往不在舌尖,而在心间。
一棵枣树,从小到大,看过多少次日升月落,经历多少次花开果熟?它若会言,必能讲述许多故事。但它只是静立,春华秋实,不言不语中自有深意。老子云“大音希声”,或许大道亦在无语之中。
人谓树木无情,我观未必。若无情,何以年年结果予人?何以在贫瘠之地亦努力生长?何以经风雨而不折?枣树不言语,却以存在本身诠释生命的坚韧与从容。它的智慧,在于知时守分,在于随遇而安,在于外拙内秀。
每次归家,我总要在枣树下站一站,摸一摸粗糙的树皮。它似乎还是旧时模样,又似乎岁岁不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但见它依然挺立,便觉安心——这世间总有些许恒常之物,不为时移,不为世易。
枣树年年结果,不论有人摘取与否。丰年多实,歉岁少果,但它从不辜负季节。深秋时节,最后一批枣子留在枝头,渐次风干成皱褶的干枣,在冬日阳光下轻摇,似在诉说那些无人倾听的故事。
天地之大,草木之微,各有其道。枣树之道,在于守拙,在于坚韧,在于顺应自然。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能得草木之智一二,便可谓之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