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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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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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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麦场


六月的日头毒得很,白花花地照下来,把大地烤得滚烫。我站在田埂上,望着父亲弯腰割麦的背影,他那脊梁弯曲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

父亲的镰刀在麦浪中起落,发出“唰唰”的声响,像是大地在轻声叹息。汗珠子从他额头上滚下来,滴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被吸干了,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不一会儿又消失了。

我还记得小时候,父亲的手掌抚过我头顶时的触感——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温暖得很。如今这双手正握着镰刀,一下一下地割着麦子。他的手臂机械地挥舞着,仿佛不知疲倦,但我知道,那手臂一定酸疼得厉害。

眼前的麦田望不到头,金黄色的波浪一直延伸到天边。热浪在田野上翻滚,远处的景物都扭曲了,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流水看东西。偶尔有风掠过,麦穗便沙沙作响,彼此摩擦着,仿佛在窃窃私语。

割倒的麦子一排排躺在地上,像是疲惫的士兵。麦茬参差不齐地立着,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父亲直起腰来,用袖子抹了把脸,那袖子早已被汗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的。

“爹,歇会儿吧。”我喊道。 

父亲摇摇头,又弯下腰去。他的脊背在汗湿的衬衫下凸起,脊椎骨节节可见。我知道劝不动他,麦收时节,时间金贵得很,万一来场雨,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打麦场上,金色的麦粒铺了满地,阳光照在上面,泛起粼粼波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麦秸和麦芒散落四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香气。那是阳光、麦子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父亲扬场的样子我最爱看。他双手握着木杈,腰身一拧,将麦子高高抛起。麦粒在空中散开,又簌簌落下,像是下起了一场金色的雨。尘土在阳光中飞舞,每一粒尘埃都闪着微光。父亲的身影在这金色的雨幕中若隐若现,恍若神明。

石磙子“嘎吱嘎吱”地响着,慢悠悠地碾过麦秆。这声音我从小听到大,每次听见,就知道是收获的季节了。麦粒从麦壳中脱出来,蹦跳着散落在场地上,像是迫不及待要离开母亲的孩子。

风来时,父亲总会停下活计,眯着眼感受风向。他抓起一把麦粒,轻轻抛起,看麦壳被风吹到何处。这个动作他做了几十年,熟练得如同呼吸。麦壳轻飘飘地飞走,麦粒则直直落下,一粒是一粒,实在得很。

麦垛一个个立在场院边上,像是巨大的蘑菇。父亲堆麦垛很有一手,总是堆得又圆又稳,再大的风也吹不垮。我小时候总爱爬上去,从顶上往下跳,软乎乎的,比现在的什么蹦床都有趣。父亲从不骂我,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偶尔嘱咐一句:“小心些,别崴了脚。”

傍晚时分,热气稍稍退去,打麦场上的活计却还在继续。灯光亮起来,飞蛾围着灯打转,投下乱晃的影子。父亲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麦场上移动着,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提着篮子送来晚饭。简单的馒头、咸菜,还有一壶凉茶。父亲坐下来,吃得很快,几乎不咀嚼就咽下去。他的手颤抖着,连筷子都拿不稳,那是长时间重复一个动作后的痉挛。

吃过饭,父亲又拿起木杈。母亲也不劝,只是默默地在一旁帮忙。他们配合默契,不需要言语,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要做什么。这大概就是庄稼人的爱情吧,不说什么甜言蜜语,只是在麦收时节互相搭把手。

夜深了,麦场上的活计还在继续。天上的星星亮得惊人,密密麻麻地铺满了夜空。远处传来几声狗叫,更显得夜晚寂静。父亲的咳嗽声时不时响起,在静夜里传得很远。

我劝父亲回去睡会儿,他摇摇头:“就剩这些了,弄完心里踏实。”

是啊,庄稼人就是这样,看着满场的麦子,心里才踏实。这些金黄的麦粒,不只是一年的收成,更是一年的希望,是来年的种子,是一家人的嚼谷。

天快亮时,最后一批麦子终于打完了。父亲直起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脸上全是灰尘,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沟壑,看起来既疲惫又满足。

朝阳初升,第一缕阳光照在麦堆上,泛起温暖的光泽。父亲抓起一把麦粒,让它们从指缝间流泻而下。麦粒相互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大地在歌唱。

“今年麦子不错。”父亲终于露出笑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麦浪在荡漾。

是啊,麦子不错。父亲也不错。这片土地,更是不错。

麦收时节总会过去,麦粒会入仓,麦秸会堆垛,土地会休息,等待下一轮的播种。而父亲,我的父亲,他弯曲的脊梁会暂时挺直,手上的老茧会慢慢软化,直到下一个收获的季节。

这片麦田见证了多少这样的轮回?父亲又在其中经历了多少寒暑?我想不明白,也不必想明白。只要看到父亲站在麦田里的身影,看到他那双疼痛却从不迟疑的手,我就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

就像这土地,永远在那里,生生不息。就像这麦子,岁岁枯荣,却年年新生。就像我的父亲,永远弯着腰,收割着希望,播种着明天。

日头又升高了,温度开始攀升。父亲戴上草帽,拿起镰刀,又向麦田走去。他的背影在金黄的麦浪中渐渐模糊,最后与大地融为一体。

而我,就站在田埂上,看着这一切,记下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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