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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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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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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根儿


在北方农村,总有一堵墙。多是土坯垒的,灰扑扑的,墙头蹿着几茎枯草。这墙往往朝南,冬天里吸饱了日头,到傍晚还暖烘烘地吐着热气。

墙根下总蹲着些影子。一色是老人,穿着儿女淘汰的旧棉袄,袖口油亮。他们挨墙根挤作一排,像屋檐下挂的干玉米,沉默地吸收着阳光。有时整晌午没人说话,只听见旱烟袋锅子磕在鞋底上的闷响,和喉咙里含混的咕噜声。

他们的姿势是统一的:佝偻的背紧贴土墙,膝盖曲成直角,布满老茧的手耷拉在膝头。阳光移动一寸,他们便跟着挪一寸,始终把自己藏在窄窄的阴影里,仿佛那是世上最后的立足之地。

偶尔有动静。某个老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子抖成风中的枯叶。邻人并不转头,只把地上的搪瓷缸往那边推一推。缸里是混浊的茶水,浮着几枚枣核。

晌午时分,老妇人们也来了。她们不蹲,坐在自带的马扎上,膝头堆着待择的野菜。手指在菜叶间翻飞,嘴也不闲着:“西头老李家媳妇跑了”“东头张家小子买车了”……声音低而絮叨,像墙根下窜过的风。

孩子们偶尔跑过,扬起一阵尘土。老人们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追着那鲜活的背影,直到拐过巷口。有个孩子摔倒了,哇哇大哭。最近处的老人下意识伸出手,孩子却自己爬起来跑远了。那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慢慢落回膝头。

日头偏西时,开始有人拄着棍子站起来。动作很慢,先要扶着墙喘一会儿,然后一点点伸直僵硬的腿。分别时并不道别,只是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蹒跚离去,背影渐渐被拉长的夕阳吞没。

最后离开的那个,总会回头看看空了的墙根。他小心地捡起地上的烟蒂,用脚抹平地上的痕迹,仿佛要抹去一天存在的证据。然后他也走了,留下那堵沉默的土墙。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影子们又出现了。还是那些位置,还是那些姿势,就像从未离开过。墙根下的泥土被坐得瓷实,寸草不生。

有天下雨,墙根空着。雨水在老人们常坐的位置冲出许多小坑,像一张麻脸。雨停了,坑里积着水,映出破碎的天空。

新来的驻村干部看着空墙根发愁:“得搞个老年活动中心。”他不知道,老人们根本不要活动中心——他们只要这堵墙。这墙知道每个人的分量,知道谁哪天没来,知道谁的咳嗽又重了。墙根下的泥土记得每个屁股的形状。

开春时,墙上贴了张红纸:“乡村振兴示范点”。老人们蹲在旁边眯着眼看,谁也认不全上面的字。但他们都知道了:儿子要接他去城里,西头要拆旧房盖楼房,村小学真要改成民宿了。

阳光依旧暖和。有个老人突然说:“昨夜里梦见老槐树哭了。”没人接话。一阵风过,墙头的枯草簌簌地响。

他们更紧地挤在一起,像寒风中依偎的麻雀。墙根下的影子连成一片,仿佛这样就能守住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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