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的手,糙得像老榆树皮,却偏偏最怕针扎。
记得小时候挑刺,娘总把我按在炕头:“别动!越动扎越深!”油灯下,她眯着眼,针尖在火上燎一下,准准地剜进我指头肉里。“哎呀!”我疼得直甩手,娘却攥得死紧:“忍忍!马上就好!”果然一挑,刺就出来了。
怪的是,娘自己常被针扎。纳鞋底时,缝棉袄时,总听见她冷不丁“嘶”一声。我跑去看,见她把手指含嘴里咂一下,又继续走针引线。“娘,疼不?”“疼啥?针线活哪有不挨扎的。”她笑,眼角的皱纹像揉皱的布。娘说,出血了是以后孩子孝顺,不出血还不好了。总之,以后每次他做衣服纳鞋底扎手了,我都要看一下出血了没有出血了我才高兴。
直到那个雪夜,我才看懂娘的“不疼”。
那年我十六,进城读高中。娘赶着给我做新棉袄,蜡烛灯挑到半夜。我睡醒一觉,见她还弓着背缝针,突然她手一抖,“哎呀”声比往常都急。我跳下炕抓起她的手看——中指上扎着针,血珠冒得像红小米。
“没事没事。”娘要抽手,我死活不放。那针扎得深,我捏着针尾往外拔,手直哆嗦。娘反而笑了:“傻小子,娘自己来。”她两指一捻就拔出针,血抹在布上:“正好,用血线缝的衣裳最暖和。”
我忽然发现娘的手:虎口裂着血口子,指节肿得像竹节,旧针眼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手芝麻。这双手,白天抡锄头,晚上捏绣花针,被针扎、被草割、被冻裂,却从没停过。
“娘...很疼吧?” 她愣一下,眼圈突然红了:“疼啊!怎么不疼?都是肉长的。”这是我第一次听娘说疼。她把血手指藏进衣襟:“可当娘的,疼也得干啊。就像生你那天,疼得想撞墙,可一听见你哭,就觉得——值了。”
那一夜,我盯着窗外的雪,忽然明白:娘的“哎呀”不是惊呼,是喘口气继续走的号子;娘的“不疼”不是谎言,是把疼嚼碎了咽下去的狠劲。
去年接娘来城里住,她竟偷偷把我破洞的袜子都缝了。我急了:“买新的就行,您眼神不好别再扎着手!”娘嘟囔:“机器缝的哪有娘缝的结实...”说着又“哎呀”一声——针果然扎着了。
我抓过她的手,这次没松。买了碘伏棉棒,轻轻给她消毒。娘的手在我掌心里发抖,像只怕羞的麻雀。“娘,疼就叫出来。” 她却笑出泪花:“怪事!你一吹,就不疼了。”
如今娘老了,针线活做不得了。可每当我衣服扣子松了,她还要戴老花镜帮我缝。针脚歪歪扭扭像蚯蚓,她却得意:“你看,娘还没老透呢!”
那天我五岁的儿子被刺扎了,哭得天崩地裂。娘抱过来:“奶奶看看哦...”她眯眼挑刺的样子,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儿子喊“哎呀”时,娘笑:“对啦!疼就要叫出来!叫出来就不疼啦!”
针尖挑出刺的刹那,我突然看清:原来母爱就是一根针——它自己挨过千万次扎,却把所有的线都缝成了温暖。
娘的手上还有新扎的针眼。我拿来创可贴轻轻贴上,就像小时候她给我吹手指那样。 “娘,还疼不?” 她眨眨眼:“你贴的,就不疼。”
原来世上最好的止疼药,不是不哭,是有人听见你的“哎呀”就跑来,有人宁愿自己疼千遍万遍,也不愿你疼一分。
娘的针还在抽屉里收着,尖尖上闪着光。那光里,有千万个“哎呀”声,有千万滴血珠,更有千万个被缝补完整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