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乡管这花叫“指甲她”。这“她”字用得极妙,仿佛那花儿不是草木,而是个活脱脱的女子,带着几分俏皮,几分娇憨,立在路边,或是倚在墙角,向你招手。
这花我是极熟的。小时候,每到夏日去舅舅家,便见它们一丛丛地开出来,红得扎眼。那红不是富贵牡丹的红,亦非玫瑰那般矫情,而是一种近乎蛮横的红,泼辣得很,却又带着几分天真。花瓣层层叠叠,挤作一团,远看倒像是一群穿红着绿的小姑娘,叽叽喳喳地聚在一处说闲话。
女孩子们最爱摘了这花,捣碎了,敷在指甲上,用桑叶包了,拿线缠住。过一夜,拆开来,指甲便是艳艳的红了。她们伸着手,比较谁染得最鲜亮,谁的颜色最正。那得意劲儿,仿佛不是染了指甲,倒是得了一件极珍贵的宝贝。
我也曾试过一回。记得是八岁那年的夏天,邻家的姐姐替我染的。她小心翼翼地挑拣最红的花瓣,放在白瓷碗里,拿一根铁棒细细地捣。花的汁液溅出来,染红了她的指尖,她却浑不在意,只专注地做她的活儿。末了,她把那花泥敷在我十个指甲上,一个个包好,嘱咐我夜里不许乱动。
记忆中的小姐姐,长得眉眼清丽,说话轻声漫语,童年时期很是喜欢和小姐姐一起玩。
那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总怕转身压坏了指甲上的“宝贝”。次日清晨,急不可待地拆开来看,果然十个指甲都染上了淡淡的橙红色。虽然不及大人们染得那般鲜亮,我却也得意了好几日,逢人便伸出手去炫耀。
谁知村里的大人知道后,都来嘲笑我,说男人不能染指甲花,染了就会张大以后怕老婆。怕老婆在乡间是极为没有面子的事情。弄得好内疚了好久。自此以后,我再也没有染过指甲。不过不再是为了不怕老婆。是因为我长大了,不再喜欢女孩子哪一类东西了。
如今想来,那不过是小孩子的虚荣罢了。可那份单纯的欢喜,却真真切切地留在了记忆里,如同那花汁染就的指甲,虽渐渐褪色,痕迹却久久不消。
这指甲她花不择地而生,墙角石缝,随处可长。它的根扎得不深,茎叶也算不上强壮,偏生能开出那样艳丽的花来。我常想,这花儿莫非是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在开花上了?不然何以如此不顾一切地红着,仿佛明日就不再开了似的。
古人称染指甲为“蔻丹”,这名字雅致得很,叫人想起深闺里的佳人,对镜理妆,玉指纤纤。然而乡间的女孩子哪里知道这些文绉绉的词儿?她们只管这叫“染指甲花”,简单直接,恰如那花儿的性子,不拐弯抹角,要红便红个痛快。
这花儿红得虽艳,香气却极清甜。不是桂花那般浓得化不开的甜香,也不是茉莉那种冷冽的清芬,而是一种带着泥土气息的甜,闻着了叫人想起夏天雨后田野的味道。你若掐一朵下来,凑近了闻,那香气便钻进鼻孔里,叫人忍不住要再闻一闻。
有人说这花像火焰,我倒觉得不像。火焰是躁动的,不安分的,而这花儿虽然红得热烈,却是安静地开着,不声不响。它们更像是凝固了的血滴,或是落日熔金时不小心洒落的霞光。
最奇的是,这花儿偏生在贫瘠处开得最好。沃土肥田里反而少见它们的踪影,倒是那些无人问津的角落,碎石瓦砾之间,它们一丛丛地冒出来,红得理直气壮。仿佛越是艰难,越要活得漂亮。这性子,倒有几分像极了我的乡人。
我家旧屋后便有一片这样的花,生在一堆碎砖烂瓦之上。那年父亲想要清理了种些蔬菜,母亲却拦住了,说:“让它们长着吧,好看哩。”于是那些花便得以留存,年年夏天红成一片,成了我家后院最别致的风景。
后来我离家读书,工作,见过许多奇花异草,有的价值连城,有的名贵无比,却总觉得不及我记忆里那丛指甲她花来得动人。它们不要人精心照料,不要肥不要水,自顾自地长着,开着,红着,谢了,来年又红红火火地来了。
人生在世,能如这指甲她花一般,不管落在怎样的境地,都能开出自个儿的光彩来,倒也是一种难得的造化了。
今夏回乡,特意去看了老屋后的那丛花。碎砖烂瓦早已清理干净,原地盖起了新楼。我站在那儿怔了半晌,忽然在墙角发现了一株零星的指甲她花,不知怎么的竟钻出了水泥缝,瘦瘦小小的,却依然开着花,红得倔强。
我蹲下身,掐了一朵放在掌心。那红依旧艳得灼眼,只是不知如今还有没有小女孩,会用它来染指甲了。
人世变迁,花儿依旧。这指甲她花,横竖不管这些,它只知到了时候便要红,红给天地看,红给流年看,也红给自己看。
这般活着,倒是简单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