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北方的冬日,若是缺了雪,就像一锅忘了放盐的浓汤,滋味儿总归是寡淡的。天是那种灰扑扑的蓝,地是光秃秃的黄,风干冷干冷的,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可就在这样一个晌午,我靠在老家的窗边,一缕阳光,金贵得很,偏偏就从那棵老槐树光溜溜的杈子里漏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院心的空地上,烙出一块晃眼的亮斑。
就是这光,像一声无声的号令。扑棱棱地,一群麻雀,也不知先前藏在哪儿,一下子就从四下里冒了出来,落在这片光斑里。它们小小的,灰褐色的身子,几乎要和土地融为一体,若不是那叽叽喳喳、一刻不停的啁啾,你简直要忽略它们的存在。我看着它们,心里咯噔一下——这群小东西,分明是从我那遥远的童年里,径直飞来的。那振翅的节奏,那啄食时急慌慌的模样,竟一点儿没变。
它们在那里,舒展着羽翼,互相追逐、嬉闹,从地上蹦到矮墙上,又从墙头落到屋檐下。那劲头儿,真像极了我们小时候,一群野孩子,在巷子里追打着、疯跑着,直到娘喊吃饭的声音穿透暮色,才惊觉一天又这么混过去了。看着它们,我仿佛能听见时光在耳边呼呼地倒流。可一抬眼,望见远处村庄边缘那些新起的、样式雷同的二层小楼,像一块块突兀的补丁,打在原本舒缓的田野画卷上。黄昏正悄无声息地漫上来,像一只巨大而温柔的手,试图将这些“伤口”一点点覆盖、抚平。麻雀们是不理会这些的,它们只争抢着眼前这点短暂的暖和光。
我的童年,夏天是顶顶辽阔的。放了学,那沉甸甸的书包,往家门里随手一丢,就像甩掉一个巨大的烦恼。我们这群孩子,便像出了笼的雀儿,呼朋引伴,直奔村外那片更广阔的天地——河谷地带。那里的草长得能没过膝盖,蚂蚱蹦得老高,小河沟里的水清凌凌的,能看见小虾米一窜一窜。而麻雀们,那时候仿佛也托儿带女,家族兴旺,在打谷场上,在草垛丛中,开辟着它们的乐园。我们和它们,各玩各的,互不打扰,共享着一个无比丰盛的季节。
一到秋日,天地间的气氛就变了。风里带了凉意,天空显得更高远。父亲和村里的叔伯们,开始收拾场院,准备冬藏。父亲会用一把金黄的麦草,极其熟练地垛起一个个圆滚滚的草垛,像给大地盖上一枚枚温暖的印章。说来也怪,那些平日里散落在四野的麻雀,仿佛被这麦草的香气召唤者,轻而易举地就被聚拢到了同一片屋檐下、同一个院落里。它们知道,这里有它们过冬的口粮。
可孩子的心里,装的却不全是丰收的喜悦。百草开始枯黄,田野渐渐空旷,我便开始盼着一件事——下雪。盼下雪,并非全然为了堆雪人、打雪仗,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的、带着些许恶意的念头。那是从语文课本里学来的:少年闰土在雪地里支起箩筐捕鸟。我觉得这法子妙极了,心里痒痒的,总想试一试。
真等到大雪封门的日子,我便兴奋起来。在院子里扫出一块空地,用一根短木棍支起一面大大的竹筛,筛子下面撒上秕谷,木棍上系一根长长的麻绳,一直牵到屋门后。我躲在门缝后,心跳得咚咚响,看着麻雀们先是警惕地张望,然后耐不住饥饿,试探着跳进筛子底下。那一刻,心里有种猎手般的紧张和得意。猛地一拉绳子,筛子“啪”地扣下,总能罩住一两只惊慌失措的小东西。除了这“文明”的法子,我们还用弹弓。捡来光滑的小石子,躲在墙角,瞄准树上浑然不觉的麻雀。有时打中了,看着它应声栽落,心里会腾起一股短暂的、野蛮的快乐,却从不曾去想,那石子带给它的,是怎样的疼痛与惊恐。
时光这东西,真是不经用。一晃,三十年竟像一阵风似的,从耳边刮过去了。如今,我早已不是那个在雪地里设伏的少年,深秋的薄霜,悄无声息地,已打上了我的两鬓。人在世间摸爬滚打,为一口饭食,为一处居所,看惯了人情的冷暖,尝过了谋生的艰辛。这些年,我不时会想起童年里那些死在我手中的麻雀。那时只觉得是游戏,是顽皮,如今才品出那是一种残忍,是一种基于强大(尽管是孩子式的强大)对弱小的欺凌。我为我少年时犯下的那些错误,心里一遍遍地忏悔。我们给那些毫无戒备的小生命带去的无端伤害,生活仿佛都记得一笔账,如今正用它的方式,如数偿还给我,以及我们这一代人。这偿还,或许是中年时忽然感到的疲惫,或许是夜深人静时那份无处安放的孤独,也或许,是对那片越来越难寻觅的纯净乡土的永恒怀念。
可麻雀们呢?它们好像从不记仇。无论我曾怎样用弹弓瞄准过它们的同伴,无论这个世界用高楼、用污染、用无尽的扩张如何挤压它们的家园,它们依然在我回到老家时,毫不犹豫地飞向我的院落。落在那些光秃秃的枝丫上,用它们那简单的、永不改变的歌喉,叽叽喳喳地叫着。它们飞向这充满诱惑、欺诈,处处布满着比我的箩筐和弹弓复杂千万倍陷阱的人间,依然用那副瘦小的身躯,倔强地寻找着一粒草籽,一寸阳光。
想到这里,我心头那点因怀旧而生的感伤,忽然被一种更庞大的情绪覆盖了。我看着窗外那些跳跃的小点儿,它们啄食的,哪里只是冬日短暂的时光?它们啄食的,分明是我那早已失落的、却由它们代为保管的整个童年。而我们这些人,自以为走了很远,见识了很多,却在某个冬日的午后,被一群麻雀轻易地唤回原点,接受一场无声的审判,又获得一份宽恕。
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而我们,不过是忘了来路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