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夜空下,悬着一个中秋的月,满满的一怀月光,凉丝丝的,银亮亮的。我站住了,索性就站在路当间儿,仰起头看它。它呢,也一点儿不客气,从东边那排杨树的梢头后,大大方方地瞅着我。还是老样子,那张脸盘儿,光洁得像刚擦洗过的玉盘,边缘清晰得没有一丝毛边儿。底下的村庄,静悄悄的,屋顶的瓦片给镀了一层薄银,像是刚下过一场极细腻的霜。远处谁家的狗,有一声没一声地吠着,反倒把这夜衬得更静了。
我心里头,忽然就软了一下。这月亮,它认得我。它也一定认得。 打我光着屁股在村口土堆上打滚那会儿起,它就这么照着我了。只是那时候,我看它,它就是个明晃晃的玩意儿,想着的是它像不像奶奶烙的糖饼。而今夜,我再看它,目光黏在上头,竟有些扯不回来了。那光里头,好像能看见自己这些年在外面奔波的身影,晃悠悠的,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疲惫,几分只有自己才懂的磕绊。这目光,是有些沉了,浊了,可底子里,对这片地方,这片光,那份眷恋,却像故乡里老井里的水,不但没少,反倒更深了。
这月亮,它可真是一点儿没变。你得意也罢,失意也罢,它该圆的时候就圆,该缺的时候就瘦成一道清瘦。它就这么按着它自个儿的步子,在天上踱着,阴啦,晴啦,圆啦,缺啦,全是它自个儿的事儿,是时光在那儿打哑谜呢。它冷眼看着底下这人间,今儿个东家娶媳妇,明儿个西家发丧,后儿个谁家的后生又要背起行囊远走他乡。那些个悲欢离合,在它眼里,怕也只是一阵风,吹过去,也就散了。它从不因谁的愁就多停一会儿,也从不因谁的喜就变得更亮些。它自个儿就是个完整的天下,哪里需要旁人来替它操心呢。 这么一想,倒觉得这阴晴圆缺,本身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像苏轼在中秋夜思想弟弟的歌谣,就那么悠悠地唱着。而人间的悲欢离合呢,也就成了这歌谣底下,一个个深深浅浅的脚印子,踩在心坎上,是抹不掉的。
一片月光,正好从老屋的窗格子里溜进去。墙角边,不知是哪只夜莺,也许是睡不着,也许是心里欢喜,清清亮亮地啼了一声,短促得很,像在光滑的绸子上,不小心滚落了一颗小珍珠。
月亮爬得更高了些,悬在那墨蓝墨蓝的天上,那份光华,便更显得神秘而阔大了。它照着这河北南部的大平原,一马平川的,望不到头。这平原上的事儿,它看得最真了。
这月亮,它总归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它就在那儿,升起来,落下去,一丝不苟。它看着季节像走马灯似的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底下的村庄里,一代代人出生、长大、老去,看着那些柴米油盐的琐碎,那些婚丧嫁娶的红白喜事,看着唐宋元明清。
我在这人世间奔走,有时候也觉得累,觉得茫然。可只要一抬头,看见这月亮,看见它圆了又缺,缺了又圆,心里便又慢慢地踏实下来。我总信,这月盈月亏,不是胡乱来的,它是在一个更大的规矩里头,一圈一圈地走,一遍一遍地循环。这循环里头,藏着说不清的奥秘,也寄托着天下人那些长得没有尽头的思念。
我们这儿,没什么好听的山名水名。村子大都叫邱城、香城固、张庄、贾寨,直白得很。可细想想,那些顶好听、顶有诗意的名字,好像又都跟月亮沾着亲、带着故。
月桂宫,听着就让人觉得,那里头该住着一位顶清雅、顶寂寞的仙子吧?月牙泉,仿佛是月亮哭了一滴眼泪,落在大漠里,成了永不干涸的泉眼。月亮湾,那水边的弧度,该是照着天上月牙儿的模样弯成的吧?
这月亮,不单在名字里,更在那些神话里活了几千年。从嫦娥奔月、到李太白举着酒杯“青天有月来几时”,到苏东坡端着酒杯“千里共婵娟”,这月亮,可把咱们中国人的那点心思都给勾出来了。它勾起了多少游子半夜里那一声叹息,又像一只凉丝丝的手,抚平了多少独在异乡的人心上的褶子。
老辈子人传下来的故事里头,月亮更是忙得很。月下老人拿着他的红线,牵成了多少对痴男怨女;那广寒宫里捣药的玉兔,又送去了多少人家盼着的平安健康。月光底下,年轻人山盟海誓,总觉得让天地听见了,这情分就能铁板钉钉,永世不变似的。
你说,这一轮月亮,是不是就装着一个小小的世界?它把光那么一洒,人间的悲欢离合,就全在里头了,藏都藏不住。
要是夜空中升起一轮滚圆滚圆的满月,嚯,那在乡下,简直就像过节!不用谁招呼,家家户户吃了晚饭,都爱搬个小凳子坐到当院里。话不多,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让那水一样的月光,从头顶淋下来,仿佛能洗掉一身的疲乏。那月光里头,不知寄托了多少说不出口的盼头,而那一家子团团的喜悦,也就在这静默里,静静地流淌着。
一阵小风吹过来,怪俏皮的,拂在脸上,痒痒的。地上的月光,也跟着轻轻地晃,像是给这宁静的夜晚,行一个温柔的礼。
放眼望去,我们这平原,没山峦。但远处那大运河的老堤坝,老漳河沿岸在月光下,倒也能看出些连绵的起伏。月光像极薄极软的银纱,轻轻地铺在上面,给那土黄色的堤坝勾了一道苍凉而雄浑的边儿,多了几分白天没有的宁静与神秘。看着这景致,心里头那些旧得快要忘记的时光,倒像被唤醒了过来——小时候放羊、打滚、挖甜根草的事儿,一件件都清晰起来,让人心里头暖洋洋的,又带着点酸溜溜的眷恋。
月光是轻柔的。我站在平地上,仰着头看那月亮。它高高在上,清辉四射,那光有些冷,但又圣洁得很,让你觉得,这东西是只可看、不可摸的。它属于那阔大的、摸不着边的老天,是一个做不完的梦。
我本来心里头动了一下,想着,要不要爬上距离月亮最近的最高处,离月亮近些,近些,再近些,好像能把它看进眼睛里、装进心里头似的。可这念头只是一闪,我就笑了,自己摇了摇头。有些美的东西,生来就是让你远远看着的。你一旦生了非要把它攥在手里的心,那味道,恐怕就全变了。
还是这么着好。怀着敬,怀着畏,和这浩浩的天地,保持着这么一段刚刚好的距离。你不烦我,我也不扰你,咱们就这么互相看着,便很好。 我伸出手,在空中虚虚地一捧。自然是捧不住什么的,但我觉得,手心里好像真的有了点什么,凉沁沁的,沉甸甸的。我小心地把它往胸口上一按,仿佛真有一缕月光,就这么被我藏到心里头去了。
明知道这不过是自己哄自己,可因为满心的喜欢,便也心甘情愿地这么做了。 就像人这一辈子,总会遇上那么个人,那么件事,让你喜欢得不得了,明知道靠得太近了会烫着,会伤着,也还是忍不住要扑上去,像那夏天的蛾子见了火,在那一阵炽热里,仿佛才能找到真正的活法和归宿。 月光照过,地上是有影子的,这是“有痕”。可真的情意,它来过,在心里头搅起的波澜,那是“无痕”的,看不见,也摸不着,只有自己知道。
古时候的苏东坡,望着月亮,想起他兄弟,那“但愿人长久”的盼头,何尝不是一种无痕的深情?老戏文里唱的貂蝉拜月,梁祝化蝶,哪一桩不是在月光底下,演尽人间的至情至性? 所以啊,赏月这事儿,其实不必挑日子,不必非等着八月十五。心里头若真有那份情意,那么,月圆之后,哪怕它又渐渐缺了,那份长长的思念,也早已把那个“圆”给补上了。
我索性把两只手都张开了,左手揽着一片空灵的月光,右手挽着一袭温柔的夜风,沿着乡间的小路,慢慢地走。 风又吹过来,这次大了一些,河面上的月光,立刻被揉碎了,成了满河的碎银子,晃晃悠悠的,闪得人眼花。脚下的这座小石桥,老了,桥面上的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溜溜的。我的脚步,惊动了桥栏杆上歇着的一只什么鸟儿——也许是只夜宿的麻雀吧。它“扑棱”一下飞起来,带着一阵慌乱的振翅声,投入黑暗中,不见了。
这一下过后,天地间便真是万籁俱寂了。
月色呢,愈发像化开了的温水,融融地泻下来,能把人都给浸透了。
我站在天地间,夜色如水,月光如水,忽然起了一个痴念头。 若真有下辈子,我愿意为心里头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执拗,花上一辈子的工夫,就守在这片生我养我的、暖暖和和的人间烟火里。 等月亮升起,等星星眨眼,等那个或许会归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