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块磨刀石,怕是比我的年纪还要大了。
它就蹲在老家院门的背阴处,紧挨着那丛半死不活的夜来香。青灰色的石身,早被岁月和手掌磨得油亮,中间凹下去一道浅浅的弧,像一位驼了背的、沉默寡言的老伙计。石面上,布满了细密的、纵横交错的纹路,那是铁与石千百次交谈留下的印记,深一道,浅一道,仿佛一张褪了色的、谁也看不懂的古老地图。
它呀,认识咱们这村子里几乎所有的铁器。
有时候,是我爹拎着那把老镰刀过来。那镰刀,可是跟了他大半辈子的。刀身乌沉沉的,早已没了金属的光泽,刃口也钝了,像一个人在人世上呆得太久,身心俱疲,筋骨都磨损得没了棱角。割起麦子来,不再是年轻时那“唰”的一声脆响,而是“嗤啦嗤啦”的,听着都费劲。我爹把它按在磨刀石上,弓着腰, “哗——哗——”,不紧不慢地磨。水珠从磨石上淌下来,带着铁锈的暗红色。那声音,沉甸甸的,不像是在磨刀,倒像是在把那些过去的、沉重的年月,一点点地从刀刃上磨下来。
有时候,是老街坊来磨刀,拿着她家那把切菜的刀,刀刃上崩了几个米粒大的豁口。她一边磨,一边数落:“瞧瞧,这连根韮菜都切不利索了,真是老掉牙了。”是呀,一把刀,连一根草都“咬”不动了,它的生命,似乎也就走到尽头了。可我爹接过手,眯着眼看了看,也不言语,只是换了块细石,更轻、更柔地磨。那“沙沙”的声音,像春蚕在吃桑叶,耐心极了。半晌,他用大拇指肚轻轻刮过刃口,点点头,递还给二婶:“还能用,省着点使唤。”
这块石头,它兴许真记得每一把刀的身世呢。
它们都是从深山里挖出来的铁石,在炉火里熔炼,在铁砧上被反复捶打,才从一块浑浑噩噩的顽铁,脱胎成一把有棱有角的刀。而后,便算是“冲出江湖”了。一把镰刀,它的江湖就是那无边的麦浪;一口铡刀,它的江湖就是坚硬的草料;一柄菜刀,它的江湖,便是那日复一日的油盐酱醋。它们在各自的天地里,掀起过属于自己的“血雨腥风”。镰刀见过五更的月,铡刀听过半夜的风,菜刀呢,则浸透了人间烟火气。
一块磨刀石,就像一块试金石,试出每一把刀的性情,也映照出每一个使刀人的命。
我们这河北南部的平原上,日子过得就像这磨刀。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就是一个轮回。土地就是那块最大的磨刀石,我们这些庄户人,就是各式各样的刀。年轻的,是那些新打的镰刀,闪着青凛凛的光,急着要去麦海里闯荡,割下一片金黄;中年的,是那厚重的铡刀,沉默着,承担着一家老小的嚼谷,铡断生活的硬草;老年的,便是祖父那把柴刀了,锋芒敛尽,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
前些年,我离家久了,在城里讨生活,人也像一把久不磨洗的刀,浑浑噩噩的,只觉得锈住了。心里头憋闷,看什么都不顺眼。那年秋天回来,正看见父亲在院子里磨他那把锄头。他老了,腰弯得厉害,磨几下,就要直起来捶一捶。他看见我,只说了一句:“回来啦?”就又低下头去,专注地看着那刀刃在石上走动。
可人总是要老的,一把刀,也不例外。
我见过墙角那把废弃的旧铡刀。刀身上布满了暗红色的锈斑,像生了丑陋的疮疤。刃口更是烂糟糟的,用手一摸,只觉得一种死气沉沉的滞涩。爹说,那是早年给生产队铡草用的,沾了带泥的草根和露水,用完了也没人好好拾掇,就这么扔在雨地里,生生给糟践了。一把好铁,就这么完了。它也曾雪亮过,也曾“咔嚓”一声,将整捆的草齐崭崭地断开,何等威风!可一旦沾染了污秽,又长久不加清洗、磨砺,生锈、散失锋芒,也就在所难免了。
所以说啊,一把好刀,也得懂得“修心养性”。平日里不用了,就得好好地插回刀鞘里,或者挂在干燥的墙上,收敛起那毕露的锋芒。这就像人,不能总是张牙舞爪的,得知道什么时候该藏,什么时候该露。
而一把真正的好刀,更得时时磨砺自己。这不只是为了锋利,更像是一种修行,一种提醒,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本来面目,不要忘了身为一把刀的“使命”。我总觉得,那“哗哗”的磨刀声,是刀在说话,在低吟,它在与石头摩擦的过程中,找回那个最初的、锋利的自己。
那些刚打出来的、初出茅庐的小刀,倒是更乐意往这磨刀石上凑。像我侄子那把新买的小斧头,亮闪闪的,透着股愣头青的劲儿。他学着大人的样子,蘸了水,“哧啦哧啦”地磨,劲头足得很,声音也格外响亮、刺耳。它还不知道生活的艰难,只觉得这磨砺是新奇的,是成为一把“有用”的刀所必须经历的荣耀。
看着他们,我时常会走神。
这人生在世,不也像这一把把的刀么?
谁刚开始,不是一块懵懂无知的铁胚子呢?而后,被扔进生活的熔炉里炼,放在命运的砧子上锤打,那是“淬火”。疼不疼?哪能不疼呢。可经过这一遭,骨头才硬了,性子才韧了。这还不够,还得时时把自己放在“磨刀石”上。这磨刀石是什么呢?是日子里的那些艰难,是不得不低头的委屈,是失败了又爬起来的倔强,是夜深人静时,自己跟自己较的那股子劲。
就是这么一回回的淬火,一次次的磨炼,才把那个最初无知、莽撞的少年,渐渐打磨得有了些样子,懂得了收敛,也懂得了在关键时刻,该如何亮出自己的锋芒。这一生的梦想与荣光,说穿了,不就是在这反复的捶打与磨砺中,一点点成就的么?
我忽然觉得,这块磨刀石,它不仅仅是一块石头。它是我们这家,这个村,这片土地上,所有庄户人的一部无字的传记。它记得每一把刀的荣光与疲惫,也记得每一个使刀人的汗水与叹息。它自己,在磨砺了无数铁器之后,身形磨损了,却变得更加温润,更加深沉。
它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智者,看着一代代人,如何从一把锋芒毕露的新刀,在生活的磨石上,被磨去棱角,磨出韧性,最终,磨成一把不惊不躁、堪当大用的利器,而后,又慢慢归于沉寂。
这,大约就是生命的淬炼吧。从铁石中来,历经熔炼锻打,在磨石上开出锋刃,去江湖上闯荡,掀起属于自己的那片“血雨腥风”——或是砍倒一片荆棘,或是收获一片庄稼。累了,钝了,就再回到这石头上,找回初心。如此循环,直至生命的铁,最终融入泥土。
夜深了,月光照在磨刀石上,那凹下去的石槽里,竟像盛着一汪清浅的、幽幽的时光。
院子里,那“哗——哗——”的磨刀声又响起来了。不紧,不慢,沉沉稳稳的。这声音,在这河北南部平原的黄昏里,飘出去老远,和着那远处收割机隐隐的轰鸣,和着那谁家母亲呼唤孩子吃饭的悠长乡音,混成了一片。
这声音,怕是也在这平原上,响了几百年了吧。只是以前的磨刀石,磨的是镰刀和锄头,磨的是农业时代缓慢而坚韧的光阴;而今的磨刀石,磨的或许是另一种“刀”,磨的是我们这些被抛进飞速时代里的人,那颗慌乱而无所适从的心。
我蹲下身,用手摸了摸那块温润的磨刀石。它凉沁沁的,却又仿佛带着所有经过它身上的铁器的余温。它什么都不说,只是在那里,等着下一把钝了的刀,等着下一个需要磨砺的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