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温馨还没焐热胸口,真的,就只听“呜——”的一声,那汽笛,像一把冰冷的犁铧,硬生生就把故乡那片黏稠的、奶白色的晨雾给撕裂了。母亲往行囊里塞东西,那哪里是几件换洗衣裳和吃食啊,分明是把一夜之间能搜罗到的所有叮咛,所有牵挂,都一股脑儿地、结结实实地填了进去,鼓鼓囊囊,勒得肩膀生疼。转身,迈步,每一个远去的脚印,陷在故乡松软的泥土里,都像盖下一个沉甸甸的印章,在无声地圈阅着那说不清、道不明,却又压得人心口发酸的——乡愁的重量。
我便是那流浪的候鸟了。一年里,多半时候,是悬在他乡与故乡那看不见的经纬线上,扑棱着翅膀,来回地飞。他乡的楼太高,灯光太杂,常常迷了眼睛。于是,便总盼着,盼着能望见故乡上空那半缕炊烟。那炊烟,是家的路标,是魂魄的引信。可这些年,这引信也愈发地微弱,快要寻不着了。
我的故乡,在河北南部那片望不到边的大平原上。这地方,老实得很,没啥奇崛的山水,一马平川的,坦荡得像个不会撒谎的汉子。庄稼嘛,就是一茬一茬的玉米和小麦,规规矩矩,守着四季的章程。这里的风物,也带着点儿执拗的土气。就说那杨树吧,长得直挺挺的,一点曲折迂回的意思都没有,叶子又圆又大,风一过,“哗啦啦”地响,那声响,干崩脆,不像江南的垂柳,风里是飘着、舞着的,我们这儿的杨树,是喊着、唱着的,带着股子憨直的劲儿。
村里的房子,过去多是平顶的,用石灰混着炉渣拍得实实的,晒得泛白。夏天夜里,那是我们这群野孩子的乐园,抱一领凉席,胡乱一铺,就躺在了银河底下。那时的星星,真亮啊,一颗是一颗,钉在幽蓝的天鹅绒上,眨着眼,仿佛一伸手就能撅下一把来。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子复杂的、好闻的味道。有新翻的泥土的腥气,有牲口棚里传来的、热烘烘的草料味儿,有谁家院里晚开的槐花那甜丝丝的香气,还有,就是从各家各户烟囱里钻出来的、那股子最让人心安的炊烟的焦香。
这炊烟,可是有讲究的。烧麦秸时,是青白色的,一股子清冽的草木香,直溜溜地往上冒;烧豆秸呢,烟就浓些,带着点焦糊气,闻着却格外暖和;要是谁家炖了肉,用了硬柴火,那烟里便混了油腥,香得能让人走不动道儿。我们这群孩子,玩得野了,忘了时辰,只需抬头看看那烟,嗅嗅那味儿,便知道是该捧着碗喝稀饭的时候,还是能有口硬菜打牙祭。那炊烟,是村庄的呼吸,是日子的信号,是母亲站在门口,一声无声的、悠长的呼唤。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呼吸,就渐渐微弱下去了。
老屋,是先空了的。父亲跟着我住到了城里,母亲拗不过我们,也只好来了。去年回去办点事,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我童年栽的那棵柿子树,倒是结了一树红彤彤的果子,没人摘,熟透了,“啪嗒”一个掉在地上,摔成一滩烂泥,看着叫人心疼。屋里的家具都蒙了白布,积了厚厚一层灰。我一抬头,就看见房梁之间,那张巨大的、银灰色的蛛网,它可真会找地方,正正当当地结在屋顶的正中央。一只胖蜘蛛,稳坐中军帐。傍晚最后一点天光,从那没关严的窗户缝里挤进来,斜斜地照在网上,那蛛丝上便缀满了细碎的、亮晶晶的光点。它哪里是在捕虫啊,它分明是在用那纤细的、坚韧的丝,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这屋里残破的、无人问津的月光。那月光,被它缝得支离破碎,冰冰凉凉地洒了一地。
我逃也似地走出来,在村里漫无目的地晃荡。村落,也跟着空了。一条条熟悉的巷陌,往日里,这时候该是炊烟四起,人声浮动,夹杂着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吆喝。可现在,静得可怕。好多人家都是铁将军把门,锁都锈透了。墙根下,野草可算是得了势,疯了似的长,有的都快齐腰深了。它们恣意地蔓延着,爬上台阶,钻进裂缝,给这灰扑扑的村庄,硬生生添上了一道道“乡愁的褶皱”。这褶皱,皱皱巴巴的,硌得人脚底心疼,眼里发酸。
那颗心呐,也仿佛成了空茧。被抽空了内容,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透明的壳子。可乡愁这东西,它不饶你。它就像那作茧自缚的蚕,又吐出一根无形的丝,从这空茧里,一缕,一缕,慢悠悠地往外抽。抽出来的,是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是父亲蹲在门口抽旱烟的模样,是玩伴们光着屁股跳进水坑的嬉闹……这丝,绵绵不绝,抽得心头发紧,抽得视线模糊,最后,把整个天地都抽成一片空濛濛的苍茫。
村里如今最“热闹”的地方,怕是村口那老墙根下了。它还在那儿,像个忠实的老兵,守着这空寂的村庄。墙根一处长着一棵大树,如今树干更粗了,也更皴裂了,那些深深的纹路,像极了老人额头上化不开的愁绪。树下,如今摆了几个不知谁搬来的石墩子,偶尔,会有三两个老人,像几尊沉默的雕塑,坐在那儿晒太阳,一坐就是一下午。他们不说话,只是眯着眼,望着那条通向外面的水泥路。他们的思念,或者说,我们所有离乡人的思念,仿佛都具象成了实体,就那样固执地、一动不动地,在这槐树下驻守着。一年又一年,把吹过身边的风,都等成了树干上那一圈又一圈,斑驳的年轮。
那泪光啊,平日里都蓄着,藏在心底最深的潭里。可一到年关,或是像这样独处的深夜,它就化开了,涌上来,成了一条望不见头的长河。这河,又要,又要开始流淌了,注定要流淌整整一年。夜夜,它都在胸中泛滥,漫过堤岸,倒映在天上,便成了那清冷的、遥不可及的月光。这月光是冷的,没有温度,照得人无处躲藏。我在这头,故乡在那头,中间隔着这汪洋一片。我像是个不会水的人,拼命划动手脚,却怎么也无法泅渡,到那梦里出现过千百回的、温暖的岸。
汽笛又要响了,我知道。我这只候鸟,又该扑棱着翅膀,飞回那片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去。行囊里,会重新塞满母亲硬给带上的、自家蒸的馒头,腌的咸菜。东西是实的,可心,却愈发地空了。我带走了能带走的一切,却把魂儿,好像永远地、遗失在了那片炊烟将尽未尽的平原暮色里。那缕炊烟,它还在我心里飘着,丝丝缕缕,扯着,拉着,告诉我,走得再远,也终有一根线,系在那棵老槐树上,系在那座空了的老屋的房梁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