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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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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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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古村记

我这可不是想家——是那村子,它不让我走远哩。

你瞅,这河北南边的平原,真是平得没个道理。天边连个皱纹都没有,地平线拉得笔直,像娘用尺子比着画出来的。庄稼一棵挨一棵,密得连风都得侧着身子过。就在这绿得发憨的平原上,孝古村像块被孩子忘在那儿的积木,小,却结实实地戳在那儿。

村口的毛驴还在那儿,永远那副德行。它嚼草的时候,上嘴唇懒洋洋地翻着,露出那排被岁月磨得高低不平的黄牙。牙缝里呢,永远别着一绺青草,绿得晃眼,像它故意别着的装饰。我们小时候,就为谁能骑上这犟驴,能吵破天。“我爹喂过它豆饼!”“我爷给它钉过掌!”吵赢了的那一个,趾高气扬地跨上去,两腿一夹,嘴里“驾驾”地喊着。那驴呢,多半是原地跺两下蹄子,或者干脆扭过头,用那湿漉漉的大鼻子蹭你的光脚丫,痒得你“咯咯”笑,滚下驴背。输了的不服气,追在驴屁股后面跑,尘土扬起来,混着孩子的汗味儿和驴身上的草腥气。那味道,现在好像还糊在我鼻子里,散不掉。

你在这村里,不能大声喊“娘”。一喊,坏了。

你这边“娘——”的尾音还没落地,婶、奶,保准都从自家门里探出头来。她们的脸,被日子里的风日雨雪雕刻过,沟壑里有的是故事。我娘呢,她总是在围裙上擦着手就出来了,手上可能还沾着面粉,或者菜叶子上的水珠。她看你那眼神,怎么说呢,像是看一个总也长不大的、让她又爱又愁的宝贝疙瘩。整个村子,就在你这一声喊里,活了,站起来了。它不是冷冰冰的土和砖,它是暖的,是会喘气的。

跟我爹,话不用多。你跟他道声“好”,他多半就“嗯”一声,鼻音重重的,像闷雷。然后继续蹲在门口,磨他的锄头,“刺啦刺啦”的,那声音,稳得让人心安。可你别以为他没听见。你瞧村里那些杨树、槐树,一棵棵腰杆挺得笔直,风来了都不带怎么晃的。它们可都给我爹作证呢——喏,村南头那条能走拖拉机的土路,下雨天不再陷脚了,是他一锹一锹把坑洼填平的;路上那些绊脚的石头疙瘩,是他吭哧吭哧捡到路边的;最邪乎的是,每年交公粮,他拉着咱家那头犟驴,驮着几千斤的粮食袋,就靠两条腿,一步步量到县城粮食局去!那得走多半天啊?我不敢想。我只记得他回来时,汗水在他后背上晒出一圈圈白碱,像画上去的地图。他就蹲在那儿磨锄头,心里盼着的,就是我们这些“念书的孩子”,能走得比他远点儿。

你觉着你走得够远了?嘿,那些庄稼可不答应。

你再往外走,走到村外那片望不到边的地里去。花生秧子紧贴着地皮,叶子小小的,圆圆的,腼腆得像不敢见人的小丫头。黄豆棵呢,规规矩矩站着,豆荚毛茸茸的,藏着一个个圆滚滚的梦。芝麻最逗,一节一节往上窜,不开花的时候,像个愣头青。小麦就不用说了,它们是这平原上的大海,风一过,绿浪能滚到天边去。

这些东西,自己都不说话,可它们有本事把远方的人都招来。那蜜蜂,“嗡嗡”的,像个小小的、金色的醉汉,一头栽进芝麻花里,胖屁股撅着,半天不肯出来。蝴蝶也来了,白的、黄的,翅膀一扇一扇,在豆田上飘,像谁不小心撒出去的碎纸片。它们才不管这是河北南部还是别处哩,哪儿有甜味儿,哪儿就是家乡。我看着它们,心里就嘀咕:我连只蝴蝶都不如么?它们找得到家,我难道就能忘了?

你是走不远的。真的,甭骗自己了。

村东边不远,就是那片坟园。里头躺着的,是我爷。我爷活着的时候,总爱坐在这头,眯着眼看这一马平川的地。他在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以后要埋在什么地方。他看看周围,觉得很好,风也好,水也好,地也好,于是他很高兴。他说,躺在这儿,踏实,能看着咱们的庄稼一茬一茬地长。如今,他真的躺在那儿了。坟头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我每次回来,都得到这儿站一会儿,也不说话,就站着。风从坟头上吹过,带着土腥味和新翻的泥土气息,我总觉得,那是我爷在跟我打招呼。他在这儿,我的根,就有一大半被钉在这儿了。

所以说啊,我这身子,走到天南海北,心里头最软和的那块地方,总给孝古村留着。那不是个空名儿,那是个胎记。是娘沾着面粉的手,是爹沉闷的鼻音,是毛驴牙缝里的青草汁,是麦浪滚过脚面的触感,是爷坟头上一年年的草荣草枯。

这胎记,洗不掉,也走不脱。它就这么牵着着你,像一根看不见的、柔韧的牛筋草,你挣一下,它拽一下,告诉你:甭走太远,记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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