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怕看秋天的杨树。
不是嫌它丑。是怕看那叶子,一片,两片,打着旋儿地往下掉。掉得那么不情愿,又那么没办法。风来了,缠着枝子,窸窸窣窣的,像是说了一夜挽留的悄悄话。可天一亮,你看吧,地上还是又黄了一层。
每到秋天,村里的老人们,就有点像这些叶子。
他们齐着伙子,聚在村口那堵背风的矮墙根下,我们那儿叫“阳阳儿地儿”。一过秋分,那太阳就变得金贵了,光斜斜地打过来,暖意薄得像层纸。他们挨着墙根坐成一排,有的靠着,有的佝偻着,像些被日子磨光了边角的旧陶罐,静静地承着这点儿可怜的暖和气儿。
爷爷在世的人生最后时光,他也是总爱在这晒太阳。他年轻时扛麻袋,两百斤的,腰一挺就走,脚下生风。后来那脊梁,弯得像张松了弦的弓。他坐在那儿,两只手搭在膝头的拐棍上,那手,枯瘦,关节粗大,暴着青筋,像老树的虬根。阳光照着他手背上那几块深褐色的老年斑,我总觉得,那不像斑点,倒像是时间这只虫子,悄悄啃噬后留下的屑。
爷爷后来就不大说话了。就那么眯着眼,似睡非睡。偶尔有拉庄稼的拖拉机“突突”地开过去,他才微微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跟着那车影,挪一小段路,然后又落下去,恢复到那片混沌里。他血管里那条曾经“呼啸的黄河”,如今真是慢下来了,慢得几乎听不见流动的声音,只在夜里,能听见他胸腔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动,像河床底下淤积了太多泥沙,每喘一口气,都得费老大的劲。
“没人说得清。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再也嚼不动硬馍,他也再也骑不上自行车,也许是从他走路需要扶着墙开始。反正,那无声的钟,闷闷地敲响了。于是,他便像那树上的叶子,开始慢慢地、一片一片地,掉落他生命里的东西。
先是力气,再是远行的念头,然后是一部分记忆。他拉着我的手,看了半晌,忽然问:“爷爷老了,不中用了。我的好孙子,你要好好上学啊。”我点点头。他咧开没几颗牙的嘴,笑了:“哦,哦,我家孙子最有本事了。写得文章能上报纸了。”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事,但是我发表文章这件事他总是不忘,嘴里总无声地念叨着,腮帮一瘪一鼓。
爷爷终究还是落了,最后一片叶子,还是落了。
落的不光是爷爷自己。他走的前一天,精神头竟好了些,靠在枕头上,窗外的杨树正冒着嫩黄的芽。
他走得很安静。像一片叶子,在枝头颤了颤,风一来,便松了手。屋里只剩下儿孙们压抑的啜泣,和窗外那片新绿得扎眼的杨树叶子。入土的时候,黄土一锹一锹地盖上去,那么轻,又那么重。我忽然想起她常说的话:“人嘛,来自黄土,归于黄土,干净得很。”
是啊,干净。他们像叶子一样,把一生的颜色、水分、气息,都还给这土地了。叶子落了,烂在泥里,你看不见它了,可来年树下的草,是不是格外的绿?那树上新发的芽,是不是格外的壮?
我蹲在地头,抓起一把潮湿的、黝黑的泥土,它在指缝间凉浸浸的,散发着一种腐殖质和生命的气息。这泥土里,有奶奶,有爷爷。终将到来的那一天,也有我祖祖辈辈的先人。他们沉默着,在这片河北南部的大平原下面,睡得沉沉的。
大地,合上了眼睛。
可它,依然是慷慨的。你没见么,春风一吹,麦苗就铆足了劲地往上窜,绿得泼辣,绿得没心没肺。那里面,有老人们化进去的骨血呢。他们用自己最后的“给养”,喂养着这片土地,也喂养着我们这些,还在枝头上的后人们。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回头望望村口,墙根下,阳光正好,又换上了几个新的、苍老的身影。他们依旧沉默着,像在等待,又像在守护。
叶子,总会落的。可这树,这土地,却年年都有新绿长出来。这道理,平原上的风知道,泥土知道,那些沉默的老人,也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