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场雷暴,真是吓人哩。闪电像一条条银蛇,在天上扭来扭去,把黑黢黢的夜空撕开一道道口子。雷声轰隆隆的,从远处滚过来,又滚到更远的地方去,像是天上有个脾气暴躁的巨人,正抡着大锤,一下一下地砸着地皮。这场雷暴,像是憋了一整个夏天的最后一股子邪火,全在这一夜之间,发泄了个干干净净。它这一闹腾,算是把夏天那点残存的、黏糊糊的热气,彻底给劈熄了。
早晨推开门,一股子凉丝丝的、带着泥土腥味儿和草根清气的气息,猛地钻进鼻子里。嚯,这味道,不一样了。夏天的风是热的,裹着庄稼叶子被晒焦的糊味儿;这会儿的风,是凉的,润的,像刚打上来的井水,从你脸上滑过去,能一直凉快到心里头去。
我信步走到院角那棵老梧桐树下。树身子湿漉漉的,树皮的颜色深了一块,像是出了层汗。低头一看,墙根儿底下,那几株野薄荷,经过一夜风雨的洗刷,绿得愈发鲜亮,叶片上顶着一颗颗圆滚滚的小水珠,颤巍巍的,太阳一照,亮晶晶的,真像是刚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粒粒的新芽。旁边那棵月季花,变化就更大了。前些日子,那些姹紫嫣红,看着都喜欢。这会儿你再瞧,嘿,叶子早已没有了生机,边齿间有发黄发硬的样子,显得有些愚钝的样子。凑近了,也不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甜丝丝的香气。这秋天,可不就是从这泥土深处,从这草木的骨节儿上,悄没声儿地长出来的么?
回到屋里,靠在那张老旧的、帆布都有些松垮的沙发上,竟有些迷糊了。朦朦胧胧中,我仿佛看到了邱县城外,生长在曲周县的片银杏树,开始变了颜色。它们可真是讲究,换衣裳不像咱们,一蹴而就。它们是一件,一件,慢悠悠地褪下那身穿了快半年的、绿得发暗的旧袍子。先是边缘镶上一道浅浅的金边,像是裁缝先给滚了道边儿;接着,那金色慢慢地、耐心地向叶子中间浸润,今天染黄这一片,明天染黄那一片。不像北方的山,一夜就能红透半边天,我们这平原上的树,性子也像这土地,是慢的,是稳的,不慌不忙。
短暂的梦里头,好像还有个姑娘来问路。模样记不清了,只恍惚觉得,她来时还穿着清爽的短袖衫,露着胳膊;不知怎么,一转身的工夫,那短袖就换成了一件厚实实的、带着碎花的长裙,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像是皂角的清香,在空气里飘着。
这一觉睡得不长,醒来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光线从窗户斜射进来,在瓷砖地上拉出长长的、暖洋洋的亮斑。脑子里还残留着梦的碎片,可这秋天的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的。它像个沉默寡言、却手脚麻利的保管员,正拿着一把冰冷的铁梳子,开始梳理整个夏天留下的、那些过于丰饶、甚至有些杂乱的记忆。
它把吵得人脑仁儿疼的蝉鸣,一把薅下来,团吧团吧,塞进了墙角的缝隙里;把井水里拔了半天的、冒着白气的西瓜,和那甜得腻人的橘子味汽水,一并收进了橱柜的最深处;还有那些在打谷场上,摇着蒲扇,数着星星,讲着牛郎织女或是狐仙鬼怪的夜晚,那些喧闹的、充满了草木呼吸与萤火虫微光的传说,也都统统被打包、归类,放进了一个看不见的、上了锁的加密文件夹里。钥匙呢,怕是只有等到来年夏天,才会重新交还给我们了。
最忙活的,要数秋风了。它可不像夏风那样懒洋洋的,只会打旋儿。秋天的风,是有正事要干的。你听,它呼呼地吹过光秃秃的玉米地,像是在清点那些被收割走的秸秆,还剩下多少捆;它掠过空旷的打谷场,把散落的黄豆壳和稻谷屑吹得四处飞旋,像是在清扫战场;它又钻进光秃秃的树枝间,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核对每一片叶子的归宿。它是个新上任的管家,正一丝不苟地、反复清点着刚刚从夏天手里接管过来的、这片略显寂寥的山河。
我踱步到村外那条笔直的、通往县上的水泥路。路两旁,是茁壮的不知道名字的树。夏天的时候,它们的叶子密不透风,搭成一条长长的、绿色的走廊,走在下面,阴凉得很。现在呢,叶子快掉光了,阳光直泻下来,路面显得格外宽阔,也格外苍白。
一片枯黄的杨树叶,打着旋儿,从枝头飘落下来。它不情愿似的,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最后,还是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脚边。
我蹲下身,捡起那片叶子。叶脉清晰,像一张小小的、干枯的地图。我忽然觉得,这一片小小的落叶,像是一座桥,桥的两端,站着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
这一端,是像我这样,走在路上的行人。我们穿着厚实的外套,裹得严严实实,衣冠楚楚,应对着这渐凉的天气。我们行色匆匆,心里盘算着的,也许是地里的该施肥旋耕了,也许是明天去县上该买些什么,我们是这秋天里,依然保持着秩序和忙碌的一部分。
而落叶的另一端,是那棵赤身露体的白杨树,以及它身后,那一望无际的、同样赤身露体的平原。它们脱去了所有华丽的装饰,只剩下最本质的、最原始的线条——褐色的树干,灰黄的土地。它们赤裸着,坦露着,在天空下沉默着,有一种庄严的、甚至是悲壮的美。它们不再生长,只是在积蓄,在等待。等待着冬天的严寒,也等待着来年春天的,又一次萌发。
我捏着那片枯叶,站在路中间,感受着秋风从衣领里钻进去,凉飕飕的。这平原上的秋天,没有山里的五彩斑斓,也没有湖边的波光潋滟。它就是这样的,空旷,寂寥,甚至有点儿粗粝。但它真实,厚重,像这脚下的土地一样。它把夏天的热闹和丰饶,一点点地收拢起来,归档封存;然后,腾出这片广阔天地,让给风和寂静,让给一种更深沉的力量去酝酿。
这,就是我们这河北南部平原上的秋天。它来了,不是敲锣打鼓地来,而是像那个梦里换裙子的姑娘,像那片缓缓飘落的叶,静悄悄的,却是不容置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