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棵葡萄树,是我十年前从集市上买来的。那时老屋院子里的菜园空着一角,总觉得该种点什么。赶集时看见这株幼苗,细瘦瘦的,叶子还没巴掌大,根须裹着泥巴,摊主说:“这是‘巨峰’,好活,三年准给你结葡萄。”我便花五块钱把它带回了家。
种下去那天,正是春分。铁锹挖下去,碰到碎砖头,“咯噔”一声;翻出半截蚯蚓,慌慌张张地往土里钻。我小心地把那瘦弱的根须埋进坑里,培土,浇水,还在旁边插了根竹竿让它攀。邻居路过,探进头来说:“种葡萄啊?有耐心才行。”
头两年,它真像个害羞的孩子。叶子稀稀疏疏的,藤蔓也长得慢,绕着竹竿一圈一圈,试探着往上爬。我偶尔施肥、除草,更多时候是任由它自己跟风雨、泥土打交道。直到第三年春天,它像是突然睡醒了,藤蔓粗壮起来,叶子密密匝匝的,把整个架子都铺满了。那年夏天,果然挂了几串青果子,虽然最后只成熟了两串,但那滋味,甜得让人难忘。
今年不同了。一进七月,架子上便垂满了果穗,沉甸甸地压弯了枝蔓。那些葡萄,真真是各有各的脾性——
绿的叫“水晶”,真像一滴滴凝固的露水,阳光照过来,能看见里面细细的脉络,透明的果肉里裹着小小的籽儿;紫的叫“琥珀”,颜色最深,紫得发黑,表面那层白霜像是给它蒙了层面纱,非得擦干净了,才能见到那深邃的紫色;最好看的是那种粉红色的,我叫它“火焰”,不是纯粉,边缘带着些许橙黄,真像一簇簇小火苗在绿叶间跳荡。
我提着竹篮,拿着剪刀,在架子下转悠。该剪哪一串呢?“水晶”清透,看着就解渴;“琥珀”饱满,定是蜜甜;“火焰”别致,让人舍不得碰。伸手托住一串“琥珀”,指尖刚触到那微凉的果皮,又看见旁边那串“水晶”在风里轻轻晃着,像在招呼我。于是手又缩了回来。
就这么转来转去,比较着,犹豫着。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洒了一地碎金子。有只蜜蜂嗡嗡地围着葡萄转圈,最后大概也觉得选择太难,又飞走了。我索性在石凳上坐下,看着这一架子的丰饶发呆。
想起这十年,其实没怎么特别照料它。春天它自己发芽,夏天自己开花,秋天自己结果。干旱时我也忘记浇水,叶子蔫了才想起来;生了虫,也是等虫子吃得差不多了,才喷点药。它就这么不声不响地长着,从一根细藤长成一片浓荫。
倒是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我担心它冻死。来年春天,别的植物都发芽了,它还光秃秃的。我以为它真的不行了,正要放弃时,它却在谷雨前后,悄悄从根部冒出了新芽。原来它把力气都藏在根里,等着最合适的时候才迸发出来。
葡萄这东西,真是懂生活的。不像桃李那样争春,开些热闹的花;也不像瓜豆那样急着结果,一茬接一茬。它就按着自己的节奏,慢慢地积蓄,慢慢地成熟。你急,它不急;你忘了它,它反而给你惊喜。
就像这河北平原上的日子,看起来平淡,甚至有些单调——麦子收了种玉米,玉米收了种麦子。可就在这循环往复里,藏着最扎实的生机。葡萄树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它把根扎得深深的,从这片土地上汲取力量。
终于,我站起身,剪下了那串“火焰”。不是因为它最好,而是因为它最像这十年的光阴——从孱弱到丰盈,从青涩到成熟,那颜色里的热烈,是对时间最好的回答。
葡萄在竹篮里轻轻滚动,像一颗颗宝石。我拈起一粒放进嘴里,轻轻一咬,汁水就在口腔里迸开。甜,是那种很实在的甜,不飘不浮;然后有一丝极淡的酸,恰到好处地托着那份甜,让味道有了层次。这甜酸之间,便是生活的滋味了——太甜了腻,太酸了涩,就要这样刚刚好。
忽然想起,这些葡萄吃不完的,可以酿成酒。邻居老李去年就酿过,送了我一瓶。琥珀色的液体倒在玻璃杯里,晃一晃,挂杯很好。喝一口,比鲜食更醇厚,后味悠长。那是把整个夏天的阳光、秋风、夜露都收在里头了。
我把竹篮放在石桌上,看着这一架子的累累果实。叶子在微风里轻轻摇着,把三年前这里还略显荒芜的影子,晃得模糊了。那时菜园里只有几棵蔫蔫的青菜,现在却有了这一片浓荫,一片果实。
其实种葡萄这件事,最初哪里想得到十年后的今天呢?不过是随手一种,怀着一点点“说不定能吃到自己种的葡萄”的期待。就像生活里很多事,开始时都微不足道,只是凭着一点热望做下去,慢慢地,时间就会给你答案。
这棵葡萄树教会我的,不是那些大道理,而是最朴素的常识——把根扎深,按自己的节奏生长,该开花时开花,该结果时结果。干旱时忍耐,寒冬时蛰伏,春天来了,就努力发出新芽。
我提着半满的竹篮往回走,回头又看了一眼。夕阳西下,葡萄架被染成了金绿色,那些果实像一串串小灯笼,在暮色初合的院子里静静亮着。
十年了,这棵五块钱买来的葡萄树,终于把一片浓荫、一树果实,还有这慢悠悠的好时光,都给了我。土地从不辜负真心对待它的人,你种下一棵苗,它还你一片荫;你付出耐心,它赠你丰饶。
而那酿在坛里的葡萄美酒,正封存着这个夏天的所有滋味,等着在某个冬夜开启。那时抿一口,便又是这一架葱茏,满院秋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