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柳笛,最后的柳笛声,是顺着哪条田埂溜走的呢?我总觉着,它不是一下子就没了的;它是顺着我们光溜溜的脚板印,一步一步,隐没在那片白花花的夏日阳光里的,再也寻不回来了。
我的童年,就丢在那片河北南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这里的天地,是坦荡荡的,阔绰得有些霸道。一眼望出去,除了地,就是天,中间几乎没什么阻隔。村庄像些懒散的土黄色棋子,零零星星地撒在这张巨大的绿棋盘上。那绿,也不是南方那种水汪汪、能掐出汁儿的绿,而是一种蒙着些尘土气的、隐忍的绿。麦子是绿的,玉米是绿的,大道两旁窜得老高的白杨树,也是绿的。风一来,这所有的绿便哗啦啦地响成一片,那声音,干燥、爽利,像无数张粗糙的牛皮纸在摩擦着。
我们这些孩子,便是这巨大棋盘上无人看管的、会移动的小泥人儿。
最妙的,自然是逃学的下午。那滋味,好比偷来的蜜糖,心里是又慌又甜的。先生在那头讲着“子曰诗云”,我们的魂儿,却早已从糊着旧报纸的窗格里飘了出去,飘向了那片在日光下蒸腾着、召唤着的原野。书包往柴火垛里一塞,便成了脱缰的野马。那个下午,仿佛不是用时辰来计算的,而是用一篮子青草的重量来衡量的。
我们挎着比身子还大的荆条篮子,名义上是给家里的兔子割草,可那心思,全不在那几根草叶上。田埂边,沟渠旁,草长得最是肥美。羊蹄甲、马齿苋、车前草,乱蓬蓬地挤作一团。我们手里的镰刀是锈的,心却是簇崭新的。胡乱割上几把,铺在篮底,做个样子,便算交了差。剩下的光阴,便全是自个儿的了。
那把镰刀,可不只是割草的家伙什。它锈迹斑斑的刃口,收割的哪里是草,分明是一整个百无聊赖、却又闪闪发光的夏末。我们用它在湿泥地上画格子,玩“跳房子”;用它砍下一根长长的芦苇,做成长矛;有时啥也不干,就对着太阳,看那锈斑里透出的、一种古老的、红褐色的光。
玩儿累了,便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坡上。身下的土地,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一股混着草根和泥土的、厚实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熏得人昏昏欲睡。天上的云,走得极慢,一团一团,肥嘟嘟的,像刚弹好的旧棉絮。看着看着,便觉着自己也轻飘飘的,要跟着那云一起游走了。这时候,万籁俱寂,只有不知名的虫儿,在耳边细细地鸣叫,那声音,像一根极细极亮的银丝,要把这广阔的寂静给缝起来似的。
而这一切闲适的、散漫的快乐里,最勾魂的,还是那柳笛声。
做柳笛,是每个乡下孩子无师自通的本领。总要挑那春天里最柔韧、最水灵的柳条,不能太粗,也不能太细。两只手死死掐住,轻轻一拧,感觉那绿莹莹的树皮与里面白生生的木芯儿脱了节,便成了。再小心地将那木芯子整条抽出,剩下一个空空的树皮筒子。用指甲在顶端刮去一小圈青皮,露出底下鹅黄的肌肤,一只柳笛便成了。粗些的,声音浑厚,像老牛闷声闷气的呼唤;细些的,声音尖亮,像刚出窝的麻雀崽子在拌嘴。
我们把柳笛含在嘴里,鼓起腮帮子,使劲地吹。“呜哩哇啦”的,不成调子,但那有什么关系呢?那声音,是嫩的,是生的,是带着树叶的青气和我们口水的腥甜的。它不成曲调,却比任何曲子都更贴合那片土地的心跳。这柳笛声,穿过齐腰的麦田,惊起一群麻雀;掠过平静的池塘,逗弄一下午睡的青蛙;它和着风,混着土,是我们童年最鲜亮、最张扬的旗语。
可转眼之间,一切都变了味道。仿佛只是一阵秋风过境的工夫。
曾经在我们眼里无比高大的原野,似乎一下子矮了下去。露珠还是那些露珠,却不再是我们用草尖去挑着玩的玻璃珠子了,它们冷冷地缀在已然“白发苍苍”的蒹葭之上。蒹葭,就是我们水塘边那一片片芦苇。夏天时,我们曾在它密不透风的青纱帐里玩捉迷藏,钻得一身都是苇叶。可秋风一吹,它们便迅速地枯黄、白头,在风里瑟瑟地摇着,显出龙钟的老态。那一片萧萧的白,看得人心里莫名地发慌。
还有那落叶。杨树的叶子,桐树的叶子,一片一片,黄蝴蝶似的,打着旋儿,不情不愿地掉下来。它们掉落的时候,是从来不问自己“年龄”的。就像我们,似乎还没好好做个孩子,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搡着,要去面对一个“少年”的世界了。篮子里的青草,再也晒不干那个缀学的下午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镰刀,也终于要磨得光亮,去收割一些真正沉重的东西了。
而那曾经响彻原野的柳笛声呢?它也掉落了。它掉落在哪里?它就掉落在这一层又一层、无穷无尽的落叶之上。那稚嫩的声音,被干燥的、脆硬的落叶吸了进去,掩埋了起来,再也发不出声响。它在轮回的季节里,成了被遗忘的、最微弱的一丝叹息。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只是许多老屋都翻了新,铺了水泥路,少了从前那股土腥气。我走到那棵老柳树下——那棵曾被我们拧下无数柳笛,折磨得“体无完肤”的老柳树。它依然在那里,枝条在风里拂动着,像个沉默的老人。
我忽然想起,我们当年那样狂热地拧下柳枝,做成一只只发出短暂声响的笛子,那棵树,可会觉得疼么?它或许早就忘了,忘了在那个遥远的、被阳光晒得发软的午后,有一群无法无天的孩子,曾从它身上,偷走了一片春天,偷走了一整个喧闹的童年。
它沉默着,什么都不说。只有风穿过它空空的枝条,发出一种陌生的、不再是柳笛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