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咱河北南部平原的秋天,人们总念叨什么大丰收,一片金黄。这话嘛,也对,也不全对。您要是开车从柏油马路上嗖地过去,两旁那杨树叶子是黄得晃眼,偶尔间见了公园栽的几棵枫树,也红得跟抹了胭脂似的。可您得下了道,往那田埂上、沟沿边、村子后头走,才会发现,这秋日里真正当家做主的,另有一位——那便是土生土长、不声不响的山楂树。
它们不像杨树那般招摇,一排排站得笔直,哗啦啦地拍着金黄的巴掌;也不像槐树,秋深了便落个精光,显出几分萧索。山楂树啊,总是隐在坡后,藏在别的树影里,或是孤零零地守在谁家的院角。您得用心去“喊”,诗里说的“呼喊出来”,在我这儿,倒更像是用眼神去“钓”,把它们从一片杂色的背景里,一株一株地,给“钓”到眼跟前来。
春天里,它们是真不起眼。梨花开得跟雪海似的,那股子热闹劲儿,能把人的魂儿都勾了去。那时候,谁有工夫搭理这叶子毛毛糙糙、花儿细碎泛白的山楂树呢?我也只是在梨树下玩腻了,才会凑到它跟前,看那些小米粒似的白花,闻那股子淡淡的、有点涩的青气。这就算是我与它的“细语呢喃”了,算不得深情,顶多算是邻居间打个照面。
可一到秋天,情形就全变了。
您瞧吧,秋风先是把它的叶子也染了,不是那种鲜亮的黄,是一种旧旧的、带着点绿底子的黄,像被岁月浸透的旧书信纸。然后,就在这片旧黄之中,一颗颗、一簇簇的果子,便显出来了。那红,也不是什么正红、大红,是那种偏着点橙、又透着点黄润的红,硬要比方,就像乡下灶膛里,那火苗将熄未熄时,裹在灰里的一颗炭,内里还煨着绵绵不绝的热。诗里把它比作“小红灯笼”,妙是妙,可咱那儿的山楂果,比灯笼要小,要密,要沉甸甸的。它们就那样静静地挂在枝头,不摇曳,不喧哗,“不及普通路灯惹人注目,少凑热闹”,这话是真真的。
但怪就怪在这儿。您明明没特意去看它,可眼角余光扫过那片土坡,那片院墙,那点点沉静的红,就像在您心里头擦着了一根火柴,“嗤”地一下,亮了一下,又稳稳定住,成了一盏小小的、不会熄灭的灯。它“莫名地在我身体内部发光”,那股子暖意,不炙烤,只是温温地贴着你的心肺,让你觉得这渐凉的秋风,也没那么讨人嫌了。它就像个沉默而可靠的向导,不用言语,只凭那一点颜色,就能领着你的目光,把这平原的秋景图,一寸一寸地看过去,看到那图景深处“几户农家”里去。
小时候,我们邻居家,院里就有一棵。那树有些年头了,枝干虬结着,歪向一边,却年年结得果實累累。我们这些小朋友当年可没有少偷吃啊。
一到成熟的时候,主人家便会把一张洗得发白的旧床单铺在院当间,拿长竹竿,轻轻地、有节奏地敲打着枝条。那熟透了的山楂果,便“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像下了一场红玛瑙的雨。她的小孙女蹲在旁边,咯咯地笑,伸手去接,被果子砸了头,也不哭,反倒笑得更欢了。
打下来的果子,五奶奶会用那种荆条编的大簸箕盛了,就放在日头底下晒。满簸箕的紅果,映着秋日明净的阳光,那份“鲜亮”,能把人的眼睛都晃花了。它们挤挤挨挨的,一个个圆滚滚、胖乎乎的,身上那些小小的斑点,在光下也显得可爱起来。那不仅仅是颜色,那是一份“浸于平凡生活的酸甜”。
这酸甜味儿,是能“跃过篱笆”的。您从五奶奶家院墙外走过,那股子气息就飘过来了。不是扑鼻的香,是隐隐的,带着果木的清气,和一丝丝发酵般的甜,底下又垫着一层结结实实的酸。这酸味儿尖,能刺醒人的瞌睡;这甜味儿厚,能安慰人的脾胃。它们混合在一起,在微凉的、带着草叶枯香的空气里,“微微摇晃”,直钻进你的心里去。您会不自觉地咂咂嘴,喉头一动,仿佛那酸甜的汁液,已经顺着喉咙滑下去了。
我小时候没少吃邻居晒的山楂。近期网上掀起了怀旧风,“果子都成熟了,咋不见当年偷果子的人了呀?”。哈哈,当年偷果子的人都长大了,他们最爱吃的人已经进城了。那果子硬,得用槽牙使劲咬开,“嘎嘣”一声,酸得你挤眉弄眼,可那股酸劲儿过去之后,舌根上便慢慢地、慢慢地浮起一丝回甘,清洌洌的,久久不散。这滋味,像极了生活本身。
如今,糖葫芦、山楂糕、果丹皮,啥买不着?可那都是加工过的甜,腻歪,遮住了山楂的本味。我就想念邻居院里,那日头晒过的、带着尘土气息的、原原本本的酸甜。
这平原的秋日,所有的“艳丽”,所有的“诗篇华章”,说到底,都不是用笔墨写的。它们就是这尘世最朴素的“暗语”。是那一簸箕一簸箕的红果,是那敲打果子的竹竿声,是孩子被果子砸中时的笑声,是空气里微微摇晃的酸甜气。它们什么大道理也不讲,却偏偏能把你“心底的思绪”,一点不剩地,全都给勾出来,释放在这秋高气爽的天底下。
那株株沉默的山楂树,它们才是这秋天里,最深藏不露的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