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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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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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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

我那河北南部的平原老家,是没有什么起伏的。天地间唯一的波浪,便是村里高高低低的屋脊,与那一排排鱼鳞般密布、沉默地向着天空的屋檐了。

我们那儿的屋檐,是朴素的,甚至有些粗野。几行灰瓦,压着泥浆,从山墙的顶端笨拙地、却也坚定地探出头来,便成了檐。它不像南方的飞檐那般翘着精巧的角,带着欲飞的仙气;我们的屋檐是向下沉的,是敦厚的,带着一种泥土里长出来的、逆来顺受的倔强,仿佛一个终日劳作的农人,累了,只是默默地弓着背,替你挡住一片风雨。

然而,在一个孩子的眼里,这弓着的背脊之下,却藏着整个宇宙的奥秘。那被雨水长年冲刷得泛出青黑的瓦当,便是我们最初的版图。每一片瓦,都是一块疆域;瓦楞间那曲折的浅沟,便是我们假想的“河道”。夏日一场急雨过后,屋檐水还滴滴答答的,汇成一条条晶亮的小瀑布。我们便蹲在墙根的青石上,仰着小脸,看那水流如何在瓦当的“山川”间择路而行,如何冲开积年的尘土,如何在某一处凹陷打个旋儿,然后义无反顾地跃下,在石板上砸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那青石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边缘处已被水滴凿出浅浅的凹坑,这便是“滴水穿石”最直观的启蒙了,无声,却震撼。

从这块垫脚的青石跳回地面,于我们而言,是需要莫大勇气的。那高度,在成人眼里不值一提,对于我们却仿佛万丈深渊。须得估量好距离,心一横,那股子不管不顾的傻气往上一涌,纵身一跃!脚底板结结实实地砸在土地上,震得发麻,一股酸意从脚跟直窜到脑门,心里却陡然升起一股开疆拓土的豪迈。仿佛不是跳下一块石头,而是越过了一道天堑,征服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江山。

这屋檐下的江山,晴日与雨时,景致是截然不同的。晴日里,檐下是阴凉的,穿堂风悠悠地过,带着陈年檩木和干草的气息。常有燕子呢喃着,在檐下的巢里飞进飞出,忙忙碌碌。我们便仰着头看,看那老燕子如何将捉来的小虫,精准地渡到那一张张嫩黄的、总也填不饱的喙中。那巢是泥和草茎垒的,就筑在檐瓦与椽子的交界处,像个小小的、悬空的堡垒。我们心里都羡慕那燕子,能在这样一处既遮风避雨,又能眺望远方的地方安家,真是再聪明不过了。

而雨天的屋檐,则是一场喧哗的交响。先是几滴试探的、沉重的雨点,“啪嗒、啪嗒”,砸在瓦上,声音清亮,像开幕的鼓点。随即,雨脚密了,哗啦啦地连成一片,顺着瓦槽奔流下来,在眼前挂起一道透明的水晶帘子。世界的声音都被这雨声盖过去了,只剩下这屋檐制造的、一片轰然的寂静。雨水汇成一股,从檐角倾泻,落在下面的水缸里,叮叮咚咚;落在石板上,噼噼啪啪。我们缩在檐下,伸手去接那冰凉的檐水,看它在掌心溅开,或是折一只纸船,放进檐下的“急流”里,看它瞬间被冲得无影无踪,心也仿佛跟着那船,漂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逃学的日子,这屋檐更是我们忠实的同谋与庇护所。趁着先生转身板书的空当,或劳作课时众人的忙乱,我们像泥鳅一样溜出学堂,却不急着奔向旷野,总要先在谁家的屋檐下汇合。背靠着冰凉的土坯墙,胸腔里还因奔跑而剧烈地起伏着,彼此对望一眼,脸上都带着一种窃喜的、胜利的笑容。那探出的屋檐,像一道明确的界限,檐外,是可能被大人发现的“危险世界”;檐内,则是我们短暂拥有的、绝对安全的自由领土。在这里,我们分食偷来的瓜果,交流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半懂不懂的乡野传奇,计划着下一步要去哪片林子掏鸟窝,或是去哪个河沟摸鱼。

有时,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并排坐在檐下的石阶上,看雨,看云,看蚂蚁在墙根的缝隙里忙忙碌碌地搬运比它们身体大得多的食物。艾草高悬在门楣上,日渐干枯,散发着一股清冽的、带着苦味的芬芳。那气味混着雨水打湿泥土的腥气,和屋檐木料微微的霉味,构成了一种独特的、让人安心的气息。这时的屋檐,像一位沉默的、宽厚的长者,它不问我们为何逃学,也不责备我们的顽劣,只是用它那弓着的、坚实的背脊,为我们圈出了一方可以肆意呼吸、任凭思绪信马由缰的天地。那燃着的、驱蚊的艾草烟火,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檐下,似乎也有一万个理由停下来,陪着我们这群被时光遗忘的孩子,做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许多年过去了,我见过了各式各样华美的屋檐,亭台楼阁的,宫殿庙宇的,它们翘角飞檐,雕梁画栋,气象万千。可梦里反复出现的,却依然是老家那朴素得近乎笨拙的、向下沉着的屋檐。它不曾教我什么大道理,它只是沉默地、宽容地,用它有限的方寸之地,为我虚拟了一份无垠的江山,安放了我所有不羁的幻想与最初的勇敢。

那片屋檐,它替我容纳过整个春天最丰沛的雨水,也见证了我少年时所有微小而真实的“逃亡”。如今,那屋檐下的孩子早已走远,而屋檐依旧。它像一个坐标,锚定了我关于故乡、关于童年的全部记忆。那些从檐角滴落的雨水,仿佛穿透了时光,至今还在我心的石板上,叮咚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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