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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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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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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

我们那儿的白菜,可真不是诗里写的那样委屈巴巴的。什么“廉价,单薄”,什么“被剥离的体无完肤”,那是文人的矫情!在我们孩子眼里,地里的白菜,那是秋末冬初最敦实、最让人心安的存在。

霜降一过,平原上的风就硬了,像小刀子似的,专往人脖颈里钻。杨树、槐树的叶子,一夜之间就掉得精光,赤条条的,一副认命的样子。田野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没了青纱帐的遮蔽,也没了玉米林的喧哗,一眼能望出去老远,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唯独那一片片白菜地,还固执地绿着。那不是春夏那种轻浮的、油汪汪的绿,是一种沉静的、墨沉沉的绿,是土地在入冬前,攒足了劲儿,最后吐出来的一口厚实的气息。

我们逃学,往往就是冲着这口“气”去的。逃学的由头,总是好找的。要么是嫌老师讲得闷,要么是和哪个伙伴对了眼色,心照不宣地,就从学校那个豁口溜出去了。一到了野地里,那可真就是脱缰的野马了。我们可不爱去那光秃秃的地方,专爱往那白菜地里钻。秋天的野地,玩的是一种“收获”的参与感,尽管这参与,多半带着点偷偷摸摸的趣味。

白菜们一个个蹲在地里,胖乎乎的,像一群穿着好多层绿棉袄的胖娃娃,挤挤挨挨的。外头的叶子,是那种泼墨似的深绿,边缘有些泛白,甚至带着点被霜打过的、透明的枯黄。它们大大咧咧地摊开在地上,一点儿不讲究。你得拨开这些有点扎手的“老叶子”,才能碰到里面紧邦邦的菜心。那心子,摸上去是凉的,润的,像玉石,又像娘刚揉好的、最结实的那块面团。我们把脸贴上去,那股子清冽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凉意,能一下子从鼻尖传到天灵盖,把学校里那点瞌睡虫,全给赶跑了。

那时候我不懂,一棵白菜,从撒籽到包心,得费多少工夫。间苗,锄草,浇水,捉虫。农人的汗水,都渗进这一棵棵菜的纹路里了。我只觉得,农民侍弄它们的样子,不像是在侍弄庄稼,倒像是在照看一群不爱说话的孩子。

玩儿累了,就干坏事。瞅着四下里没人,用脚猛地一踹——咔!那敦实的白菜根儿就断了。再抱起这沉甸甸的“战利品”,跑到背风的田沟里,寻些干枯的豆秸、玉米衣,想法子点一堆小火。火苗舔着墨绿的菜叶,发出滋滋的声响,一股子好闻的、混合着焦糊与清甜的味儿就飘了出来。外面的叶子烧得黑了,焦了,一层层剥开,里头嫩黄的菜心还冒着热气呢!也顾不得烫,几个脑袋凑在一起,你撕一片,我扯一块,塞进嘴里。那味道,怎么说呢?有点儿甜,有点儿面,还带着一股子野火的烟火气,远比家里锅灶炖出来的,要香得多!吃完了,互相看看,都是一脸的灰,一手的黑,笑得直不起腰。这哪里是“被烹煮的命运”?这分明是我们自个儿争来的、热烘烘的野趣。

等到了真正起白菜的时候,那场面才叫热闹。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出动了。男人们用一种一头带弯钩的专用铲子,插进白菜根部的土里,轻轻一别,再一提,那整棵白菜就带着一团湿泥,完完整整地出来了。女人们和半大的孩子,则跟在后面,把白菜根朝下,在田埂上“砰砰”地顿几下,抖落掉大块的泥巴。然后,用草绳,或者去年留下的、泡软了的玉米苞皮,三五棵一捆,把它们结结实实地绑起来。

这时候的田野,是充满生机的。人们说着,笑着,互相比较着谁家的白菜长得更瓷实。那些被霜打得太过、或者被虫子咬坏了的“散棵子”,是不入窖的,往往就随手扔在地头。我们这些孩子,就有了新的任务——捡这些“菜帮子”回家。娘会说:“去,把外边那几层老叶子剥了,剩下好的,今儿个晌午咱熬大锅菜!”

于是,院子里,灶火间,便全是白菜的天下了。剥下来的老叶子,墨绿墨绿的,喂猪,喂鸡。剩下那黄白黄白的菜帮子,脆生生的,娘拿着刀,在案板上“噔噔噔”地切成均匀的细丝。那声音,利落,干脆,听着就让人心安。有时候切到最嫩的菜心,娘会顺手塞一截到我嘴里,“咔嚓”一咬,满口都是清甜的汁水,凉丝丝的,比啥零嘴都好吃。

冬天的饭桌上,白菜是绝对的主角。它好像能和一切东西搭配。和粉条、豆腐一起,在硕大的铁锅里咕嘟着,是暖烘烘的熬菜;切成丝,用盐、醋、辣椒油一拌,是爽口的小菜;有时候,娘甚至会奢侈地用一点点猪油,单炒一盘白菜,那油汪汪、软塌塌的样子,能让人就着吃下两大碗捞饭!它被“染色”,也被“漂白”,在滚烫的锅里变得柔软,失去它在地里时的倔强模样。可这不叫“命运”,这叫过日子。它的每一分变化,都融进了我们生活的滋味里,成了我们身体的一部分。

我母亲和奶奶,就坐在院子里,脚下铺一块旧帆布,开始给白菜做“入窖”前的整理。她们的动作,快得很,也好看得很。拎起一棵,菜刀在根上一旋,那多余的根须和干枯的叶子就掉了。外面那些老叶子,只要还能吃的,都仔细掰下来,放到另一个筐里。最后剩下的,就是一个光溜溜、白胖胖的“白菜核儿”。院子里堆得像座小山,空气里全是那股子清冽的、属于冬天的味道。

地窖里,那些被我们一捆捆码放整齐的白菜,会在整个冬天,慢慢地发生着变化。外层的叶子会渐渐地干瘪,像老人手上的皮肤,起了皱。但你剥开它们,里面的心子,依然是水灵灵的,保存着土地最后的温存。推开地窖厚重的木板门,那股子混合着泥土、菜叶和阴凉之气的味道涌上来,你就知道,这个冬天,饿不着了。那是比任何诗句都更让人踏实的承诺。

如今在城里,超市的白菜永远那么干净,那么标准,用保鲜膜裹着,躺在冰冷的货架上。我再也找不到一棵带着泥土、挂着霜花的白菜了。我学着诗人的样子,把它一片片剥开,看着它“手起刀落”,“体无完肤”,却再也尝不出那股子清甜与烟火交织的、活生生的滋味了。

那棵完整的、敦实的、能喂饱一整个冬天的白菜,它只活在我童年那片霜降后的平原上,活在我们那群野孩子偷偷点燃的、噼啪作响的豆秸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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