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

平原上其实没有诗里写的那么些个“湖”。我们那儿的芦苇，不长在水边，长在沟渠旁、坑塘里。那水，也不是清凌凌的，多是黄绿黄绿的，映着天光，倒也显得阔气。夏秋之交，雨水一灌，那沟沟坎坎里的水涨起来，芦苇便疯了似的长，能有一人多高，密匝匝的，成了我们这帮野孩子的“青纱帐”。

一犯了逃学的瘾，那心就跟猫抓似的。学堂的窗户像个笼子，框着一小块死气沉沉的天。外头呢，蝉在树上扯着嗓子喊，一声比一声急，像是在催我们：“快出来！快出来！” 使个眼色，三五个人，瞅先生转身写板书的工夫，哧溜一下就钻了出去，直奔村东头那片最大的芦苇荡。

一头扎进去，那可就是另一个世界了。外头的燥热、先生的呵斥、爹娘的唠叨，全给挡在了外面。里头是阴凉的，光线是绿莹莹的，像是透过一大块凉粉照进来的。脚下是软乎乎的淤泥，混着腐叶和水草的气味，一股子腥甜。苇叶子又长又利，不小心就能在胳膊上拉道口子，火辣辣地疼，可我们不在乎。我们在意的是里头藏着的好东西。

那才叫一个热闹！青蛙“咕呱”一声，从你脚边猛地跳开，“扑通”钻进水里。不知名的水虫子，在水面上划出细长的、一闪一闪的波纹。蜻蜓最多，红的、蓝的、绿的，像一架架小飞机，忽地停在一根苇秆上，尾巴一点一点的，忽地又没了踪影。我们猫着腰，屏着气，去捏那蜻蜓透明的翅膀，捏住了，便像得了个宝贝，用细线拴了，看它在头顶嗡嗡地飞。

最好玩的要算找鸟蛋。那芦苇丛深处，藏着不少鸟窝。大多是那种灰扑扑的“苇喳子”的，窝做得精巧，用细草和羽毛编成个小碗，稳稳地卡在几根芦苇中间。里头有时是几颗带斑点的蛋，温温的；有时是几只光溜溜、张着黄嘴丫子的小鸟，脖子伸得老长。我们不敢久碰，怕沾了人气，老鸟就不管它们了，只是小心翼翼地摸一摸，心里头便软得一塌糊涂。

玩得最野的，是剥那初生的苇芯。挑那最嫩、最水灵的苇秆，指甲掐住，轻轻一旋，再一抽，便能扯出一根细长的、乳白色的芯子来。放进嘴里一嚼，满口都是清冽的、甜丝丝的汁水，比现在城里卖的什么甘蔗汁、甜饮料，不知要好喝多少倍。那是芦苇的骨髓，是夏天最干净的味道。

我们也在里头“打仗”。折下粗壮的芦苇当长矛，挥舞得呼呼生风。分成两拨，一拨守着一个长满野草的土疙瘩算是“城池”，另一拨嗷嗷叫着往里冲。苇叶子被我们撞得哗啦啦响，惊起一滩水鸟。最后总是滚得一身泥水，芦苇叶子粘在头发上、衣服上，活像一群泥猴。累了，就四仰八叉地躺在沟渠边干燥些的草地上，看天。天被芦苇分割成一条一条的，蓝得透明。云走得慢悠悠的，像一大团一大团新摘的棉花。那时候觉得，这芦苇荡，就是我们的天下，又大，又深，永远也探不到边，永远有玩不完的新鲜。

后来，天气渐渐凉了。风一吹，那无边的绿色便开始泛黄。先是一点一点的黄斑，像是谁不小心泼上去的颜料。后来，那黄色便汹涌起来，成了主色。青纱帐变成了金黄色的海洋。芦花也开始吐穗了，开始是紫红色的，毛茸茸的，像小狗的尾巴。慢慢地，颜色褪去，成了那种耀眼的、蓬松的白。秋风一起，那芦花便一大团一大团地飘起来，在空中打着旋儿，像雪花，却又比雪花更缠绵，更久久不肯落下。整个村庄，整个原野，都笼罩在这暖洋洋的、又带点儿凄凉的白色里。

这时候，大人们便开始动手了。他们拿着磨得飞快的镰刀，走进芦苇荡。“唰—唰—唰—” ，金黄的芦苇一片片倒下，被捆成一个个粗壮结实的个子。那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一种收获的节奏。我们跟在大人屁股后头，捡那些散落的、特别直溜的芦苇秆。拿回家去，爷爷会给我们做“苇哨”。他把苇秆截成小段，在一头轻轻削薄，再用指甲掐出个小小的缺口。放在嘴里一吹，“呜哇—呜哇—” 地响，声音嘹亮又带着点儿沙哑，能传得老远。那哨声，成了我们整个秋天最得意的号角。

剩下的芦苇，有大用处。粗壮的，被破开，压平，用来编炕席。新编的席子，带着芦苇特有的干爽香气，睡上去，一夜都是好梦。还能编成大大的囤，用来装粮食。也能编成筐、篓子，家里家外，哪儿都用得着。那些芦花，也不是无用的，母亲们会把它们收集起来，塞进布套里，做成“芦花蒲团”，坐着又软和又暖和。就连那砍剩下的苇茬，密密麻麻地留在水边，等来年开春，又会冒出紫红色的新芽，又是一片新的生机。

如今，我站在这城市的水泥阳台上，看着楼下花坛里那些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观赏植物，总会想起老家那片野性的、生机勃勃的芦苇荡。它不像诗里说的，是什么“湖边的诗人”，有着“坚强的晚节”。它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是玩耍的乐园，是实用的材料，是季节变换最忠实的记录者。它青了又黄，黄了又被收割，年复一年，从不在意什么诗篇不诗篇。

可恰恰是这种不在意，让它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记忆里，比任何刻意书写的诗句都来得牢固。那苇芯的清甜，那芦哨的呜咽，那芦花拂过脸颊的轻痒，才是生命最初、最真实的滋味。那一片芦苇深处，藏着的不是不屈的故事，而是我那一去不返的、吵吵嚷嚷的，却又安安静静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