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那棉花。
这平原上的风,是有些脾性的,不像江南水巷里的风那般黏糊、温顺。它是干爽的,甚至是有些粗粝的,从不知名的远方来,在无遮无拦的旱地上,不紧不慢地徐行。它走过之处,棉花叶子便“沙沙”地响,那声音不像歌唱,倒像是老妇人们在低低地、絮絮地翻检着一本厚厚的、发黄的家族账本。我那时不懂,只觉得这风声好听,能让人无端地安静下来。现在想来,那风里裹挟的,可不就是一部棉花的兴衰史么?它从春日的下种、夏日的锄草,一路走到这秋日的开口,每一寸里,都是光阴逃离时留下的、清晰可辨的路径。
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是这路径上最不安分的几粒尘埃。学堂里的“之乎者也”,像夏日午后的蚊蚋,嗡嗡地,惹人心烦。那四方的院墙,哪里圈得住一颗向往田野的心呢?于是,三两个伙伴,使个眼色,便从教室的后门溜将出来,像几只挣脱了笼子的野雀,一头扎进这无边的棉田里。那才叫真正的“天高皇帝远”哩!
在棉田的庇护下,我们便是自己的王。逃学的乐趣,一半在于这偷得来的自由,另一半,大约就在于这棉花地里的“寻宝”了。棉花是讲规矩的,一批一批地开。可我们偏喜欢在那一片规矩的白色里,寻找那些不规矩的所在。有些叶子,到了这时节,还固执地守着些残缺的绿,边缘却已叫秋日焙得焦黄,像老人斑驳的指甲,颤巍巍地,告慰着这不可挽回的季节。更有趣的是那些“青棉桃”,稀稀拉拉的,藏在枝叶深处,像没睡醒的娃娃,紧紧抿着青涩的嘴唇,硬是不肯咧开嘴笑一笑。娘在田埂上看见了,总会叹口气,轻声骂一句:“这些不争气的小冤家。”我们听了便偷偷地乐,仿佛自己也是那被娘亲嗔怪的、未开窍的青桃,虽被期许着,却自有另一番顽皮的、不必急于成熟的快活。
玩得累了,我们便四仰八叉地躺在田垄上,身下是干热的土地,鼻尖是混着尘土的、青涩的草叶气息。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棉叶,筛落下来,成了碎金子,在脸上、身上跳跃。这时,若闭上眼,便能听见一种极其细微的、却又无处不在的声音。那是棉花苞衣在阳光的烘烤下, “毕剥”一声,轻轻裂开的响动。它们一朵一朵地,托着那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白,像是学着娘亲的口吻,在暖风里温柔地絮语。我那时总疑心,这絮语里,藏着土地最深的心声。它不说与风听,不说与人听,只说与那懂得在它怀里安静下来的孩子听。那是一种丰饶的、满足的、却又带点儿疲惫的叹息。
然而,这棉田的宁静,终究是要被人声打破的。晌午过后,日头偏西,那毒辣劲儿稍稍褪去,村里的人们便出动了。他们大多穿着深蓝或藏青的布衣,那是耐脏的颜色,也是这平原最普通的颜色。他们背着巨大的布兜,沉默地,一行一行地,在棉花地里移动。身子佝偻着,一双双手,像最灵巧的梭子,在枝桠间穿行,“唰唰”地,将那云朵般的温暖,摘取下来,纳入囊中。从远处看,他们一点也不诗意,只是一个个忙碌的黑点。可不知怎的,我那时躺在田里,眯着眼看他们,竟觉得他们不像是在劳作,倒像是一粒粒深色的文字,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按在这片灰黄色的大纸上,缓慢地、执着地,爬行出一篇我看不懂,却觉得无比庄重的文章。
这文章的主题,便是“暖”。棉枝交出的,哪里是花呢?分明是人间最朴素的烟火。这烟火,在每一个乡村的院落里翩然起舞。它钻进老祖母手下那床絮了又絮的厚棉被里,钻进新媳妇赶制的新冬衣里,钻进娃娃们过冬的棉裤棉袜里。把那一份人间之暖,妥帖地、严实地拢于怀中——这大概就是一株棉花,从一粒种子开始,最朴素的念头,也是它最终的、最好的归宿了。
我们的童年,又何尝不是这样一株棉花呢?在故乡这片广袤的旱地里,无人修剪,肆意生长,或许也结过几枚“青棉桃”,辜负过一些期许。但我们终究是在这片土地的怀抱里,汲取了最初的养分,懂得了最初的暖意。那逃学偷来的光阴,那在棉田里听到的土地心声,那看农人如文字般爬行的懵懂感悟,都像一朵朵洁白的棉花,絮成了我此生最贴身、也最御寒的一件内衣。
风,依旧在旱地里徐行。只是那一片棉田,那群着深色布衣的人,还有那个躺在田垄上无所事事的少年,都已被时间带离,成了另一条逃离的路径。我在这遥远的异乡,写下这些文字,仿佛也成了一粒爬行的文字,试图回到那张灰黄色的、巨大的纸页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