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日子,是柴火垒起来的。
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你且去看,哪个庄稼院的墙角屋后,不盘着那么一个敦敦实实的柴火垛呢?它们像一个个沉默的、穿着蓑衣的老兵,经着风,淋着雨,晒着日头,浑身散发出一种干枯的、混合着泥土和植物残骸的气味。那气味,不好闻,却让人心安。仿佛只要它们在,灶膛里的火就不会熄,锅里的水就能滚开,这日子,就有了往下过的底气。
我家的柴火垛,尤其雄伟。这全是我母亲的功劳。
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双脚,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在地上忙碌地移动的。年轻时如此,年岁大了,更是变本加厉。我们那儿,管她这样的叫“搂柴火的耙子”,眼里就见不得一点儿能烧的东西。废弃的玉米秆、豆秸、杨柳枝子,那是大宗的进项,自不必说。就连路边被风刮断的枯树枝,人家修剪院落丢弃的杂木条,甚至那些喝完就被扔掉的、轻飘飘的矿泉水瓶子,在她眼里,都是好东西。她那辆小小的电动三轮车,便成了她最忠实的坐骑,“突突突”地,驮着她和她的战利品,在村路和田埂上来来回回。
我们做儿女的,早先也劝。说现在都不兴烧这个了,煤气灶多干净,多省事。她嘴里“嗯嗯”地应着,转头,那小三轮的后斗里,又堆起了新的柴火。后来我们也就不劝了。我渐渐明白,她拾取的,或许不只是能燃烧的物件,更是她与这片土地、与这过日子本身的一种最朴素的联结。那双爬满老茧的手,只有触摸到这些实实在在的、带着毛刺和温度的柴薪,心里才觉得妥帖,才觉得这日子,是攥在自己手心里的。
于是,我家的柴火垛,便一年高过一年,带着一种蓬松而骄傲的姿态,成了院子里最显眼的风景。那里面,品类繁杂,简直是一部平原植物的标本库。有杨木的直溜,有柳木的柔韧,有枣木的硬实,还有各种叫不上名的灌木枝杈,纠缠在一起。放学回来,或是从外面野够了跑回家,肚子饿得咕咕叫时,最盼见的,就是母亲走到那柴火垛前,伸出手,瞅准了,用力一揪,便扯下一抱干爽的柴火来。那动作,利落得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
灶膛,是柴火最终的归宿,也是它们最辉煌的舞台。
黄昏时分,村庄上空开始袅袅地升起炊烟的时候,我家厨房里的戏,也就开锣了。母亲蹲在灶前,划一根火柴,“嗤”的一声,那微弱的火苗凑近一把柔软的、引火的麦秸,橘红色的光便“轰”地一下,在灶膛里苏醒过来。这时,她眼中的光亮,也仿佛被那火柴挑了一下,蓦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专注的、带着期盼的光。
她小心地,将那些揪来的柴火,一根根,一束束地送进那团光里。干燥的柴薪,仿佛是早就动了饮焰的念头,一接触火,便迫不及待地燃烧起来。先是“噼啪”一声轻响,像是打了个快活的招呼,随即,火焰便紧紧地拥抱住它,舔舐着,缠绕着,发出“呼呼”的、满足的喘息声。那光,是活的,在母亲的脸上、身上跳跃,把她额上的皱纹映得深深浅浅,像极了地图上的河流。
一团火,带来些许暖意,驱散了秋夜的寒,或是冬日的酷冷。而另一团火,在我母亲那日渐衰老的身体里,也从未熄灭过。这两团火,一明一暗,干着无缝对接的事。它们用一生的时间,对抗着生活的清冷,将那锅里的水,一次次烧开,保持着沸腾。那沸腾的水,下进去手擀的面条,或是搅进去金黄的玉米糁,便成了我们碗里实实在在的温暖。
我们这些在平原上长大的孩子,名字或许不同,但骨子里,大抵都带着草木一样的姓氏和身份。像一株杨树,一棵柳树,或者干脆就是一丛无人问津的蒿草,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默默地生长,匍匐着,汲取着微薄的养分,却也顽强地向着天空。我们的一生,无论走出去,还是留下来,似乎都少不了这“火”的陪衬和伴守。这火,是灶膛里实实在在的温暖,是母亲眼中不灭的光亮,也是这片土地赋予我们的、那种看似微弱却坚韧的生命力。
玩火,是乡下孩子免不了的勾当,带着一种禁忌的快乐。
趁母亲不注意,偷偷从柴火垛上抽一根细长的柴枝,就着灶膛里还未完全熄灭的余烬,点燃了,举在手里,像举着一支巨大的、会跳舞的香烟。跑到院子里,在渐浓的暮色里,用力地划着圈儿,看那火星子“簌簌”地往下掉,在黑暗中划出短暂而炫目的光弧。有时候,几个伙伴凑在一起,在背风的墙角,捡些枯叶细枝,学着大人的样子,堆成一个小堆,也来“生火造饭”。那火苗总是怯生生的,不如灶膛里的那般理直气壮,常常是冒一阵浓烟,就委委屈屈地灭了。但我们依旧乐此不疲。那点燃的,或许不是柴火,而是我们心里那点对光明和温暖的、最初的、笨拙的模仿。
然而,再旺的火,最终也逃不过成为灰烬的宿命。
灶膛里的火焰渐渐矮下去,那“呼呼”的喘息声变成了细微的“毕剥”声,最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下通红的炭块,像一双双疲惫的眼睛,在灰白的余烬里,明明灭灭。母亲会用火棍,小心地将那些灰烬拨拢到一起,它们还带着灼人的温度,却已失了火焰那飞扬跋扈的形状,变得温顺而沉默。
这灰烬,在诗人眼里,或许埋着更深的伏笔,用以推敲前世今生。可在我母亲眼里,它们也依旧是宝贝。冷了,可以装进破脸盆端进卧室取暖;散了,可以撒进菜地,是上好的钾肥。就连这最后的余烬,她也要让它在这人世间,再发挥一点用处。
如今,我也到了能用“回忆”这个词的年纪了。城里的厨房,干净得锃亮,扭一下开关,蓝色的火苗便稳定地燃起,没有烟,也没有灰。可我却常常怀念老家院子里那座越来越矮的柴火垛,怀念灶膛里那“噼啪”作响的、带着草木清香的火光,怀念母亲被火光映红的脸庞。
那柴火垛,终究是会烧完的。那灶膛里的火,也终有熄灭的一天。可我知道,那燃烧时升起的炊烟,早已融进了我的血脉里;那灰烬里埋藏的温度,也足够暖我余生的所有寒冬了。我们这些草木一样的人哪,来于尘土,归于尘土,中间这一段或明或暗的燃烧,便叫作人间烟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