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是摊在太阳底下晒的白,亮晃晃的,体体面面的。紫薯可不这样。它呀,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头的家伙。
我们那儿的土,是黄里泛着些灰白的,干巴巴的时候硬得像砖头,一场雨过后,又黏糊得能沾掉你的鞋底儿。可就是这么看似憨厚的泥土底下,却藏着些不安分的、带着颜色的梦。紫薯,就是这梦里最沉静,也最执拗的一个。
它的叶子是泼辣的,绿得有些发黑,藤蔓匍匐着,蛮横地占去好大一片地,看着是一副不管不顾的泼实相。可谁又能想到,它把那点最真的心思,最深的情意,都紧紧地、严严实实地,包裹在温厚的泥土之下,藏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呢?那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孤独,生怕被人瞧了去。
秋日里,庄稼活计差不多都收了尾,空气里飘着玉米秆和豆秸的干香。这时候,爹才会扛上那把磨得锃亮的铁锹,不紧不慢地走向那片紫薯地。我们那儿管这叫“出红薯”,这说法,总让我觉得像是在迎接一群被土地娘娘养育了许久的、即将降生的孩娃。可不是么,秋日对于紫薯,真像个喜忧参半的预产期。喜的是这一季的辛苦总算要见了分晓,忧的是,万一底下长得尽是些“狗骨头”(我们那儿管细长不结果实的红薯根叫狗骨头),那可就白忙活了。
爹是不让我们小孩子家乱动手的。他瞅准了地方,往手心里啐口唾沫,搓一搓,那铁锹便带着风声,“噗”地一声,果断地切入土地。他下锹是有讲究的,得离秧子根远着些,斜着下去,再用力一撬。这动作里,有庄稼人世代传下来的、对土地的了解和敬重。随着那铁锹的不断深入,湿润的、带着凉气的泥土被一层层掘开,那股子熟悉的、混着土腥和植物根茎汁液的气息,便猛地扑进你的鼻孔,直冲天灵盖。这味道,就是“故乡”这两个字最具体的模样了。
记忆,也仿佛跟着这铁锹,被一层层地掘开了。
忽然间,只听得“咔嚓”一声细微的脆响,爹的动作立刻轻柔下来。他用锹头小心地拨开松动的土块,于是,一只胖墩墩、裹着暗红色外衣的紫薯,便赤条条地、带着些懵懂的样子,跳进了我们的视野。它不像棉花那样坦然,它是羞涩的,刚从黑暗里出来,有些不适应这明晃晃的天地。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它们挤挤挨挨地,像一窝初世的婴童,蜷缩在土地这温暖的子宫里,此刻被我们惊扰了安眠。
我们这些孩子,这时候才得了特赦令,一窝蜂地涌上去,七手八脚地把这些“婴孩”从泥土的襁褓里抱出来。那紫薯摸着是凉的,滑滑的,带着泥土的湿润。用手轻轻一抹,那层薄薄的外皮底下,便透出隐隐的、沉静的紫色来。这收获的场景,本该是充满欢笑的,可不知怎的,我心里总会泛起一丝莫名的、类似于冒犯了的歉意。它们原本在黑暗里安安静静地生长,我们的铁锹,我们这“收获”的动词,对于它们的一生来说,未免显得有些荒诞,也太快了些。
快得像娘在灶间里舞动的那把菜刀。
收获回家的紫薯,堆在屋角,像一座小小的、紫色的山丘。娘的菜刀便派上了用场。她麻利地挑出些个头匀称的,洗净了,或整个扔进粥锅里,或切成滚刀块,放在篦子上蒸。剩下的,那些细碎的、破了相的,则被切成薄片,或者绞成糊状,滤出雪白的薯浆,等着晒成淀粉,或是烙成我们最爱吃的紫薯饼。
菜刀起落,快如闪电,寒光闪闪的。可我知道,它斩得断紫薯的筋骨,却斩不断故乡那每日黄昏准时升起的、缠绵的炊烟,也斩不断村口那一年四季缓缓流淌的、沉默的河水。那炊烟和流水,是活的,它们裹挟着更多往事,依次走进了农家一日三餐的菜谱里。一碗热腾腾的、粥汤被染成淡紫色的红薯粥,一张烙得焦香、内里却是柔软绛紫色的饼子,那滋味,是能一路暖到心底里去的。
但紫薯最叫人惊奇的,还不是这个。
你若拿起一个生紫薯,沉甸甸的,外表土头土脑,跟普通的红薯没啥两样。可当你横下心来,一刀切下去——“咔嚓”,那才叫一个石破天惊呢!
刀锋过后,露出的不是寻常的黄或白,而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沉静的绛紫色!那紫色,像是从它身体最深处奔涌出来的血液,又像是它珍藏了一整个夏天和秋天的、关于星空的梦。那么纯粹,那么深邃,仿佛把所有的日光月华,所有的风霜雨露,都默默地吸收、转化,最终沉淀成了这样一幅惊心动魄的模样。那一瞬间,你甚至会觉得,你切开的不是一块根茎,而是一颗沉默的、却蕴藏着巨大能量的心。
我们那时候,日子过得清贫,衣裳是姐姐穿小了给妹妹,补丁叠着补丁;饭桌上,见不到几点油星。天地是灰黄的,人们的脸色也多是灰黄的。可这紫薯,这被我们视若寻常的土疙瘩,它肚子里,竟然藏着如此华丽、如此浓烈的颜色!
我常常举着一块刚切开的紫薯,对着太阳光看。阳光透过那绛紫色的肉质,变得柔和而神秘,像透过一块上好的宝石。我那时小,心里便胡乱地想:能不能,能不能用这满肚子的绛紫,来粉饰一下那个过于清贫的人世呢?用它来染天边的云霞,云霞便好看了;用它来染姑娘们的衣裳,衣裳便漂亮了;甚至,用它来染我们那寡淡的、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那日子,是不是也能变得有那么一点点不同,一点点……浪漫起来呢?
这念头,自然是孩童的痴想。紫薯终究是要被吃下肚的,它填饱了我们的肠胃,也用它那执拗的紫色,在我们关于故乡的记忆画布上,狠狠地、抹上了一笔永不褪色的、华丽的色彩。那色彩,至今还在我的梦里,悠悠地荡漾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