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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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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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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麦

地里的玉米秸算是彻底收拾利索了。

我踩着还有些发软的泥土往地头走,鞋底沾了厚厚一层,沉甸甸的,像踩着湿透的棉被。刚翻过的土地黑黢黢的,在傍晚的天光里冒着潮气。那股子味道说不上好闻,但也绝不难闻——是腐叶、烂根、还有被犁铧从深处翻上来的老土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有点腥,又有点甜,像打开了一口多年没动的老柜子。

就在前几天,这块地还站满了玉米秸,枯黄枯黄的,风一过哗啦啦响。现在可好,一片平坦。机器来过又走了,地头那儿还留着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子,里面积了水,映着越来越暗的天光。

说起来,这秋天的活计啊,真像是跟土地较劲。你看那收割机,轰隆隆开过去,玉米秆就齐刷刷倒下;粉碎机跟着上来,噼里啪啦一阵响,那些站了一夏天的秸秆就变成了碎末;最后是深耕机,那个大家伙劲儿真足,一铲子下去能翻起半米深的土,把所有的碎秸烂叶都埋到了底下。这一套下来,地是整好了,可看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啥呢?我想起来了,是少了那些立在田埂上的草人儿,还有散落在地里的玉米须。小时候可不是这样,那会儿是用镰刀,一刀一刀地割,人弯腰在地里,从这头到那头,得忙活好几天。现在快了,真快,一个下午,几十亩地就收拾得干干净净。

父亲蹲在地头,就在那棵老槐树底下。他蹲着的姿势很特别,不是全蹲,也不是全坐,就是那么半蹲着,后背微微佝偻着,两只手搭在膝盖上。这个姿势他保持了好多年了,从我记事起,他看地就是这么看的。

“爹,看啥呢?”我走过去,挨着他蹲下。

“没看啥。”他说,眼睛还盯着地里,“就看这土翻得匀不匀。”

他伸手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捻了捻,又让土从指缝里慢慢流下去。“还得等等,等土稍微沉实些,就能种麦子了。”

我们爷俩就这么蹲着,谁也不说话。天色又暗了一些,远处的村庄已经亮起了零零星星的灯火。有狗叫声顺着风飘过来,忽远忽近的。

这块地我是熟悉的。不只是这块,这方圆十几里的地我都熟。河北南边的平原就是这样,一马平川的,站在稍微高点的地方,能看出老远去。地都是一方一方的,被田埂和路分隔开,种着不同的庄稼。这时候大部分地都翻整好了,准备种冬小麦。也有几块地里还立着没收割的玉米,在暮色里像一群沉默的哨兵。

平原上的树不多,东一棵西一棵的,多是杨树和槐树。这个时节,叶子都黄了,风一吹就哗啦啦地落。路边的野草也枯了,狗尾巴草耷拉着脑袋,苍耳子挂满了路边,一不小心就粘你一裤腿。

要说这农村的变化,真是一年一个样。记得我小时候,收秋可是大事,全村人都要忙活起来。天不亮就下地,干到天黑才回。地里全是人,说说笑笑的,虽然累,但是热闹。现在呢,机器代替了大部分人力,地头见不到几个人了。快是快了,可总觉得少了那股子热乎劲儿。

父亲还保持着老习惯,每天都要到地里转一转,看看庄稼的长势,摸摸土的湿度。他说光用眼睛看不行,得用手摸,用脚踩,才能知道地需要什么。这套理论他实践了一辈子。

“你看那边,”父亲突然指了指东边那块地,“老王家那块,翻得浅了。这样的地,明年肯定长不好。”

我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确实,那块地的颜色要浅一些,土块也大些。

“他家用的是小刘家的机器,”父亲继续说,“小刘那人,干活毛糙,光图快。”

这话我信。父亲看地的眼力是出了名的准。谁家的地肥,谁家的地瘦,他打眼一看就知道。哪块地适合种什么,什么时候该浇水,什么时候该施肥,他心里都有一本账。

这本事不是一天练成的。他常跟我说,他十六岁就开始下地干活,那会儿还是生产队。后来分田到户,我们家分了八亩地,他就更上心了。哪块地哪个角落容易积水,哪块地哪个边儿上土质偏沙,他都清清楚楚。

记得有一年大旱,别人家的玉米都蔫了,我们家的却还挺精神。为啥?父亲提前看了天象,说今年雨水少,在播种的时候就选了耐旱的品种,又加深了耕层。那一年,我们家的收成比别家多了三成。

不过这些老经验,现在年轻人都不太信了。他们都信科学,信数据,信专家的话。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觉得,有些东西是老辈人一代代传下来的,总该有点道理。

天完全黑了,星星一颗一颗地亮起来。平原上的夜空特别开阔,星星也显得格外多,格外亮。没有城市的光污染,这里的夜晚是真正的夜晚。

“回吧,”父亲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明天还得来看看,要是土合适了,就该播种了。”

我也站起来,腿有些麻了,踉跄了一下。父亲伸手扶了我一把,他的手很粗糙,像老树皮一样,但是很有力。

我们沿着田埂往家走。田埂不宽,刚好容一个人走。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他的背影在夜色里显得有些瘦小,但步伐还是很稳。

这条路我们走了无数遍了。春天来看麦苗,夏天来除草,秋天来收割,冬天来看雪盖麦地。四季轮回,庄稼一茬一茬地长,人一年一年地老。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简单的玉米粥,烙饼,还有自家腌的咸菜。父亲洗了手,在饭桌前坐下,先喝了一大口粥。

“今年这土翻得不错,”他像是在对母亲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墒情也好,种麦子正合适。”

母亲笑笑:“你就惦记你那点麦子。”

“不惦记麦子惦记啥?”父亲也笑了,“咱庄稼人,不就得惦记庄稼么。”

这话说得实在。在平原上,庄稼就是天。小麦、玉米、棉花、花生,这些作物养活了世世代代的平原人。人们根据它们的生长节奏来安排自己的生活,什么时节该做什么事,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吃过晚饭,我搬了个小凳坐在院子里。夜风凉丝丝的,带着泥土和草叶的味道。邻居家的电视声隐隐约约地传过来,还有孩子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这些都是农村夜晚常有的声音。

想起白天看到的那片刚刚翻整过的土地,光秃秃的,等待着新的种子。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像一张白纸,等着人去画最美的图画。不过在地里,画的不是图画,是希望,是来年的收成,是一家人的吃喝用度。

父亲也搬了个凳子出来,坐在我旁边。他点了一支烟,红红的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暗。

“还记得你小时候跟我去播种吗?”他忽然问。

“记得,”我说,“那会儿还是用耧,你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扶。”

“是啊,”他吸了一口烟,“那会儿你还小,扶不稳,走得歪歪扭扭的。”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七八岁的时候。播种的季节,父亲在前面拉着耧,我在后面扶着。耧是木头做的,很沉。我人小,力气不够,扶不稳,垄沟总是歪的。父亲也不骂我,就说:“歪点就歪点吧,能发芽就行。” 

现在都是播种机了,一个人开着,一天能播几十亩。又快又直,比人强多了。

“时代不一样喽。”父亲感叹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说播种,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夜更深了,露水下来了,感觉有点凉。院子里的老枣树在风里轻轻摇晃,叶子沙沙地响。再过些日子,枣就该红了。

“睡吧,”父亲站起身,“明天还得早起。”

我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即起身。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听着远远近近的狗叫声,闻着这熟悉的泥土气息,心里忽然很踏实。

这块土地就是这样,它不会说话,但它记得所有的事。记得每一粒种子,记得每一滴汗水,记得每一个在这里劳作过的人。它沉默地承载着一切,然后在适当的时节,给出它该给的收获。

就像父亲,话不多,但该做的事一样不落。他可能说不出了什么大道理,但他知道什么时候该播种,什么时候该收割。他知道哪块地需要多施肥,哪块地需要多浇水。这些知识不是从书本上学来的,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是从祖辈那里传下来的,是用一辈子的劳作换来的。

再过几天,等土稍微沉实些,就要播种冬小麦了。到时候,这片光秃秃的土地又会焕发生机。嫩绿的麦苗会破土而出,一行行,一垄垄,整齐得像列队的士兵。然后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来年春天,它们会疯狂地生长,抽穗,扬花,最后在夏天变成金黄的麦浪。

想到这里,我心里忽然有些激动。虽然现在地里还什么都没有,但我好像已经看到了来年的丰收景象。这可能就是庄稼人特有的乐观吧,永远相信土地,永远期待下一个季节。

站起身,回屋。明天,还要来看地,来看这片等待播种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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