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那次高考,我的语文考了前所未有的最高分,这一切离不开一个人,一个只给我上过半个月语文课的男人。
高一分班后,我迷失在从重点班掉入普通班的落差里,成绩简直到了差劲的地步,哪怕是我最热爱的语文,也考得一塌糊涂。我那时的语文老师是个喜欢放任式教育的人,尽管她是个很可爱的人,但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课堂并不有趣。
越是喜欢的东西我就越是挑剔,因为这样的挑剔,我开始放任自己游荡在这些课堂里,堕落在一朝一夕之间。更可悲的是,那时候的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堕落,直到有一天这个人走进了我的教室,这个熟悉的、在我眼中有些滑稽的男人。
他是同年级别的班的语文老师。他教的班、他在的办公室,还有我在的班、我待过的班,全在三楼,所以不眼熟这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他的模样实在有些滑稽。这个高大黝黑的男人,长着一张憨厚得有些愚笨的脸,两条裹着脂肪的腿走起路来显得拥挤又匆忙,每次他从我们身边经过,总会引起一阵无声的骚动。
有天晚上,我跟好友早退去食堂买宵夜,刚出年级大院便遇到了他。这人提着两个鸡腿,骑着那辆仿佛只剩骨架的小鸟电动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我跟朋友望着他渐入黑暗的背影在路上失笑。谁知道那只消瘦的鸟儿何时会被身上的那头巨象压到散架呢?我不知道,因为往后的我再没有过这般冒犯的想法。
我一直认为,语文这样美的课应该由同样美的人来上,亭亭而立的,文人骚客般优雅的…所以当我得知期末的课程将由他这样一个身似屠户的人来代授的时候,心中十分的不屑。
他上的第一节课是庖丁解牛,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讲的相当不错。他像个说书的从文内讲到文外,从古今讲到中外,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他讲课的时候,讲桌遮蔽住他最丑陋的双腿,只露出他黝黑的上身。坐在最后一排的我往前抻着脑袋痴痴地听,近40分钟,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响铃,他挪动着两条粗壮的双腿迈着笨拙的步子走出教室,我的目光依旧追随,却不再觉得那样的身影丑陋。
我呆坐在座位上,一千万个声音涌上心头。
“他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你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以貌取人,自以为是的蠢人。”
他仅用一节课,就彻底征服了我。貌相,也从此成为了我的禁忌。
他上的最后的两次课是作文课。那段时间的我洋溢着对语文的激情,自信了,也自负了。我天真地以为自己有着如何如何的天赋,以为自己的作文一定能让这位老师眼前一亮。
讲评的那个下午,窗外起风将雨。讲台上投影了一篇被抹去了名姓的作文,灰色的劣质作文纸上排列着一个个用墨蓝色水性笔写成的模糊不清的汉字,离它最远的我却最清楚那上面写了什么,因为那篇作文正出自我自己。
我意识到自己的作文原来是一篇最好不过的、漏洞百出的反面教材。讲台下的议论声和嬉笑声连同他说的话,好的坏的堆成一气,似拳头般凌乱地砸向我,把我的脸揍得通红。
铃声最后一次响起,我从后门追出去,在走廊将他截停,他站在人流里给我讲了许多课上没讲过的东西。我的作文多了些红色的笔记,而我的生命也永久地挣脱了那份无知的狂妄。
与他无关的铃声伴着雨声响起,我们沿着同一条走廊背对着走向了完全相反的两端。我再没上过他的课。
我的后一任语文老师是个古怪的人。她指责学生的提问,嘲讽学生的愚笨,但有时又表现得热情细心。她的坏不彻底,她的好也不纯粹。
这样的人自然算不上好的老师,我对她的不满也一直持续到毕业。起初我表达不满的方式是在她的课上睡觉,到高三的时候我恍然意识到这样的反抗对于她来说无关痛痒,于是我在她的某节课上醒来,开始自顾自地学习语文。
好在这样迟来的清醒并不算太晚,我的成绩慢慢变好,甚至在高三下的几次考试中多次挤进前列,几乎要考取年级第一。我还沉浸在久违的成就感中,命运却让我最后一次统考中跌至第566名。我焦急万分,因为下一次正式考试就是高考了,我不再拥有任何试错的机会,更没有任何可以寻求帮助的人,毕竟我的老师是一个古怪的人。
我迷茫地煎熬了几天,终于在一个晚自习鬼使神差地潜入了语文组办公室。临近高考,书籍、试卷、学生堆砌在各个角落,哭声、笑声、低声私语声、走廊外的叫喊声,杂糅在空气里。来往的学生将过道掩埋,我站在古怪的人空着的书桌前向四周张望,心有所想,却不知所措。
茫然之际,余光中斜对面的一个面对着我的人影缓缓站起,我扭过头,那个熟悉的高大黝黑的身影朝我伸出一只手,对我说:“你终于来了。”
这是我生命里听过的最具宿命感的话,时至今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对我说这样的一句话,为什么他知道我要来,他真的知道我要来吗?可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晚为什么要走进那间办公室啊。
我逆着人流走向他,把卷子摊在他的面前,他的眼透过厚重的镜片洞穿一切,他涂在卷子上的是跟我眼里一样的红,我眼中将要下起的是跟两年前分别那个下午一样的雨。
十天后,我高考了,并不顺利。二十天后,能查分了,我考了132分。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我曾幻想过、坚信过却从未出现过的数字,追忆万千。我想起自己被洗牌到普通班的落魄,想起自己的狂妄自大,想起自己的以貌取人,想起自己沉睡的那些日子、苏醒的那些日子,想起师门同辈的嘲讽,想起自己的无助与无力,想起那个喧闹的课间,语文组办公室内人来人往,周围嘈杂的声音快要将我淹没,角落的男人缓缓起身,伸出一只粗壮的大手对我说:
“你终于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