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许登祎的头像

许登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1/15
分享

村小

想起多少年前站在这里,怎么也没有料到多少年后又站到这里。在仲夏阳光烁烁的一个下午,言勿言站在这里,想起少小离家老大回,恍恍惚惚三十多年,走得一路沧桑,踉踉跄跄,走得满脸风霜,华发横飞。 门扇是白杨做成,门框也是白杨做成,一左一右两扇门在三五代人的推拉下,变得翘曲不平,就象风烛残年老人的胸脯,凸凸凹凹,歪扭不整。若将两扇门合起来,门缝便颇若拾粪的老人的门牙,错落不齐,上部严丝合缝的不能钻进去一个蜘蛛,下面宽松轻巧的又足够进出一个狐狸。和言勿言一样孩子初来到学校,贪玩够了偶尔被关在里面便从下面钻出来,或者一些贪吃的小孩突然脑袋一个激灵,想起校园里沙枣树上可能还挂着几个风干着沙枣,枣树上挂着几个干瘪的红枣,便从底部门缝钻进去寻找竹竿跳起来抽打树梢,把沙枣红枣摇曳下来便成几颗难得的美味。 门框足够结实,牢牢镶嵌在黄土筑起的土墙上,土墙矗立了多少年?让上面的苔藓和摇摆的蒿草告诉你吧。门框上面横着摆齐了几根椽子,宛若孩子胳膊粗的树干,椽子上面交错排上一排劈细的木条作为覆盖麦草的榻子,麦草经过多年风吹日晒已经发黄发黑发朽,但恰巧里面就成了虫子蝇子蜘蛛螳螂蝇营狗苟的安乐窝,组成了人家的小社会。在麦草上又用掺合了短草的黄土稀泥敷盖,然后抹光抹平,形成大门的“华盖”,给大门遮风避雨。 门口是一个小坡,只须跨前三五步,在最后一步即将跨过门槛前顺手推开大门,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很多时候,一轮明晃晃的圆盘贴在纯蓝的天幕上照射明亮的光芒,白晃晃的热浪扑到满脸满身,刺眼得你必须低下高傲的头颅。正视前方,两道绿色扑入眼睛。 这两道绿色挺立在哪里,像两个战士正在给你敬礼,迎接你,欢迎你。他俩结实而不呆板,高大而不骄横,傲然而不淫威,威武而且刚强,表现出一副天地间主宰的样子。 它把脚深深扎进大地,把头倔强插向天空,用信念接受太阳的洗礼。这个信念实在强大——言勿言从没有看见它们低下来,哪怕是一丝丝,一毫毫,一分一秒,也不管是在黑夜里,在狂风里,在暴雨中,还是在昏天黑地的岁月里,总之,周围比它高大的白杨折腰而颓然倒地或者狡黠的葫芦草连根拔起飞上天空的时刻,不论在太平享乐的盛世还是狼烟四起的乱世,它都不亢不卑,傲岸而立。 它俩的腰围比一个小孩的两个胳膊长,也比两个小孩的胳膊短,这在言勿刚踏进校门,惊讶于这个庞然大物,小心好奇打量它,接着拥抱它,继而测量它的时候,孩子们手拉手测估摸它的腰身比黄牛的肚子要细,比毛驴的腰身要粗。 就在它的东侧,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建筑物:人字形的屋顶,屋顶上面错落覆盖着暗灰色的U形瓦,这U形瓦,实在是托九天王母娘娘的福气,使坐在里面的孩子们免除了屋顶漏雨之灾,孩子们都清楚,在没有U形瓦之前,每到夏秋两季,室外大雨,室内小雨,滴滴答答,掉落到书本上,把字化开到无形,钻进脖子里,让你突然打个激灵哆嗦一下。 建筑物的墙是“胡几(土块)”垒砌的土墙,宽短竖长,和绿色的战士站成一排。墙皮面粉刷着粗燥的白灰,村小旁边黄土的山根脚下后沟旮旯里面蹊跷的生成了许多石灰石,校长老师们把它们抱来了,扔进挖好倒满水的坑里,水面扑簌簌冒起白气,石头哗啦啦裂开,从篮球变香瓜、香瓜变拳头、拳头变核桃、直到变成杏仁大、果核大、谷粒米粒大,糜粒大,然后用扫帚笤帚搅拌均匀刷到墙上,便给它穿了粗布白衫。建筑物内部中间砌了隔墙,刚好形成两间屋子,靠近战士的一间当作仓库,什么桌椅板凳,旗子竹竿,铁锹瓦刀,木柴煤块,还有旮旯角落王母娘娘的几个残胳膊断腿,通通拥挤在里面,另一间便是一年级的教室。 时间到了,值班的老师左右摇晃校长办公室门口顺墙吊下的麻绳,房檐下挂着的喇叭样的黑铁钟便咣当咣当响起来,孩子们从四面跑来冲进教室,一个个气喘吁吁,把屁股定身法一般定位约莫一个时辰,专等咣当咣当的声音从窗户里钻进来,便一个个象着急吃草的羔羊窜出教室,院落里随机到处充溢着欢快的叫声喊声,短短抽一袋烟锅的功夫,孩子们有拨弄蚂蚁的、你追我赶的、爬上窗台上又跳下来的、抓一把泥浆悄悄从背后跟过去给好朋友涂个大花脸的、还有等靠近后墙一个小蜘蛛从房顶上吐着丝慢慢滑下来,捉住了悄悄塞进女生的脖颈,惊起一声惨叫的,以及双手交叉“改交交”的,几个脑袋在讲台上挤成一圈“吃石子”的…… 言勿言好静,也好奇,他总喜欢打量这两个战士,感叹他们是勇士,是山脉。你看啊,狂风来的时候,周遭的花花草草被风连根卷起,扶摇直上三千里,把命运完全交给了风尘。还有四五年纪教室背后的白杨树,看似挺直挺高,但只要狂风骤雨一来,他们要么低了头,要么折了腰,要么齐根倒下,在地上暴晒几日后被收拾到墙根,等待冬天在灶火炉子里化为灰烬,哪些侥幸长大的,即使盖了房,作了家俱,也是低档质次的代名词,不是么?他们是那样疏松,那样容易被虫子老鼠蚂蚁啮咬成洞,没几年便化了朽了,即是穷人作古,也不愿意当作寿材表现自己的寒酸。 因此,言勿言最爱观察它们抗击狂风骤雨的样子,往往在搏斗的时候,他躲在教室里从门缝向外张望,看一道道闪电把黑暗撕开时,白瘆瘆劈砍它们,它们却迎头而上,象泰山一样岿然不动。这个样子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刻在他的心上,直到多年以后还想象着它们的样子。 来到学校,天天看它,越看越象爷爷的纺锤,敢情真的是爷爷放在上面的哈。这在两年后言勿言上三年级的时候,在语文老师魏老师哪儿得到了验证。那节课正学习比喻的方法,魏老师说“言勿言同学给大家造个比喻句。”言勿言起立后顺口一句“刚下了蛋的母鸡象乌鸦。”魏老师摇头,说母鸡怎么象乌鸦呢?同学们配合着哄堂大笑,笑声让言勿言大冬天腮帮子发烫。他心里发狠:你们这帮龟崽子,下课我非把你们这些大嘴裂笑的腮帮子撕开,要让嘴角流血,要让流血的嘴角撒上白土止血。因为在言勿言心里,其实在这些坏笑的同学心里, “刚下了蛋的母鸡就象乌鸦。”不是么?“喜鹊叫好事来,乌鸦叫坏事到。”哪个大人听着门口站在树枝上“呜哇呜哇”的乌鸦不心烦意乱?儿子在外地还好吗?已经三个月没有接到邮差的信了。丈夫在洮河挖渠还好吗?半年了还没有捎回一句话来?嫁到狗娃山的嘎女儿吃得怎模样穿的真么样?怎么还没有回门来?一大早左眼皮怎么跳的这么厉害?该死的乌鸦带不来好事,扒灰的榔头扔上去,乌鸦呼啦四散了,榔头挂倒了树梢。 但孩子们不在乎乌鸦哇哇哇,象个侦察兵趴在鸡窝口等待,好不容易等到老母鸡屁股眼吐出一个蛋便把手摸进去,受惊的母鸡跳出鸡窝冲到庭院中间紧急报警,“咕咕咕咕蛋,咕咕咕咕蛋”——贼娃子偷蛋啦,贼娃子偷蛋啦。幸亏溜得快,要不然就被一拐一跳追过来的“三寸金莲”逮住了。被“三寸金莲”抓住不要紧,只不过是没收鸡蛋,甚至愿意使出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劲头,再一边眼睛盯着手心的鸡蛋挤出几滴狐狸的眼泪,奶奶的心就软了化了,不但保住了鸡蛋,说不定还会颤颤巍巍从肚兜里摸出一个酸酸甜甜的水果糖来哄,“我的娃娃,乖。”接下来一阵风的跑到学校门口,从打着口哨外号“小日本”的自行车捎货架上面的“魔柜”里换来一个冒着“热气”的冰棍,唆一口舔一口,最终只剩一根竹棍棍含在舌头上。如果被老母鸡叫来的大脚板妈妈提着烧火棍堵在门口,脚踝上敲两下是不可避免的,直到眼泪在龇牙咧嘴的疼痛中淌下来,还得乖乖地把热乎乎的鸡蛋主动放到粮食仓里的篮子里,只等秦安的货郎挑着两个小木箱,一边摇着拨浪鼓,一边喊着“猪毛猪鬃换颜色了”走乡串村而来,女人们拥过去,拿鸡蛋头发,猪毛猪鬃换成铅笔本子,换成针头线脑,换成姐姐扎头发的橡皮筋,也换成一个个小纸包包,里面装着五颜六色颜料,把它们塞进在碗柜里角落,等待亲戚有结婚出嫁前去恭喜时蒸的花馍馍上面的点脂画眉。 你倒是说,刚下了蛋的母鸡不像乌鸦吗?你这个母鸡啊,你做了好事我知道,我会在心理惦着你记着你的。我会在放学回来的路上给你逮几个青虫花娘娘奖赏你,会把野狗啃剩的骨头砸成碎粒犒劳你,甚至哪个凶狠的老公鸡踩在你身上啄住你的花冠子欺负你的时候给它一弹弓。但是你怎么这么好大喜功着急调邀功呢。大尕娃、呱呱呆、二愣子,在每一个“神偷”孩子心里,刚下了蛋的母鸡就是乌鸦,甚至比乌鸦更可恶。但在母亲,包括这个魏老师眼里,母鸡就是一个宝啊,就和喜鹊一样一叫就能带来好事,怎么能象乌鸦呢? 这真是鸡同鸭讲。 勿言无法解释,也不敢解释,总不能狡辩说用鸡蛋换冰棍它就是喜鹊,用鸡蛋换其他就象乌鸦吧!于是在一番抓头搔耳之后,似乎自言自语:“教室旁边柏树身上长的脑袋象我爷爷冬天在雪地里一边放羊一边捻线(纺线)然后给我织了冻得裂开了口子淌血的脚上穿的毛袜子的纺锤。”在说话的时候勿言的嘴机械的一张一合,连自己都不知道说出了什么,只是眼前播放电影一帧帧展现开来:冬景,红日,白雪的大地,佝偻着腰,披着破旧的羊皮袄的爷爷高举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夹着毛线,毛线松软扭曲的垂下来,一直到腰部扎紧着一一圈麻绳的羊皮袄的部位,毛线下方吊着一个纺锤,上细下粗。爷爷的毡靴在白银一样的雪地溜着圈儿,数只羊儿在左奔右突,这边叫一声“咩”,那边紧接着应一声“呀”,你呼我唤急急翕动嘴唇掀开雪层,啃食秋天留在地面的馈赠。 爷爷不慌,也不急,右手把烟锅往嘴巴上一塞,三个指头在纺锤上劲力一撮,纺锤便飞快旋转起来。言勿言知道,羊皮袄的毛在春天草芽吐青的时候被剪刀咔噌咔噌剪下来,被洗干净了凉了晒了一夏一秋,等到深冬人们农活忙完闲下来的这时候便织成毛线,团团的毛线在被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甚至是姑姑姐姐织成厚实的毛袜,在冰天雪地的时候套到戴到手上,套到脚上,围到脖子里。 此时纺锤上飞速旋转,把羊毛旋转成了毛线,毛线绕在纺锤上变成了糖梨,长成了葫芦,越来越大,飞到校园里,落到树干上,变高了,变大了,染上秦安货郎的颜色变绿了,变成了柏树的大脑袋。 爷爷的纺锤现在长在了柏树的腰身上——柏树就象纺锤,纺锤就象柏树。在哪个时候,言勿言呆若木鸡不知道吐出了这么一长串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句子,直到几年以后上了初中,从语文课孙老师口中才知道这是一个带着“定语状语补语”等等成分的的复杂句子。 言勿言是在念经还是在口吐咒语?是和尚在灵棚超度亡灵,还是道士祭台念咒语驱鬼?同学们愣住了,像是吞了一个坚硬的大豆噎在喉咙里,中止了气流流通,大脑象电脑突然死机一样。 魏老师,可怜的魏老师此时也像猴子作出意外动作的耍猴艺人愣住了。紧接着在莫名其妙的哄堂大笑里,言勿言手心渗汗,脸皮发烧,简直要把脑袋塞进胸脯里。他心里向老师坦白:哟,老师,我可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没有挑逗你,戏弄你,这就是我想的,这就是我看到的、想到的、原原本本的事情坦坦白白说出来了。 不过笑容很快从魏老师凝固状态的脸上活泛起来,魏老师大脑的发动机倏忽停了,有倏忽转动起来,她用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长串字,从黑板左边框一直排到右边框,像飞机在蓝色的天空拉长的白线,飞机轰隆隆从南边兴隆山垭钻出,拉着长长的尾巴滑过蓝色天空,把一条长长的笔直的线留在空中,自己突然落下白虎山头。天空的白线总是给了孩子们惊奇和兴奋,现在,黑板上的这条线带给大家惊讶,期待,惴惴不安。 魏老师逐字念了三遍,又似乎分析了一通,注意到讲台下一个个象吞了鱼的鸬鹚一样直着脖子,泛着白眼,一脸茫然,显然他们还是不知不解。略微停顿,突然把齐耳的剪发向后一扬,惊喜的问:“同学们,你们爷爷的纺锤是不是象柏树的样子?” “像——”这个字把卡在鸬鹚脖子里的鱼震动了,突然滑溜出来,教室里的凝固的空气活泛起来,窗外的鸟儿又唱歌啦,地里的土狗子又哇哇的叫啦,几个鸟妈妈又在把田野寻到虫子叼回来喂给屋檐下叽叽啼叫的宝宝啦。言勿言喜欢这俩棵柏树,喜欢拥抱他俩的腰身。这两棵柏树,并排立正站立,风雨无阻,暴雪无阻,狂风黑暗无阻,俨然挺立在西藏雪域高原守卫祖国大门的战士一样,把根扎在大地上,心中向着太阳,心中装着信念。两颗柏树中间,立着六根灰色方砖垒起到胸部的砖头墩子,墩子上架着两个台子,上面用水泥抹得溜光,台子中间用一排横着排列的红砖当成了球网。孩子们正在这里抡着球拍厮杀。拍子是木板做的,上面没贴胶皮,样子稀奇八怪,有的削成了椭圆,有的是一块细长的木板,有的就用课本,有的直接把手当作球拍击球开战。你来我往,不讲规则,没有规矩,只要把球打到对方台子上就算胜利,只要球没有落到地上就不算丢分,甚至把飞来的球抓在手里再扔到对方台子也是行的。总之,这里只有欢乐,只有乐趣,只有热闹。 打球最凶的,是两个女娃子,一个小名叫“丑女子”,一个叫“小四子”,丑女子不丑,小四子不小,很奇怪她俩的爹娘给她们起出一个与她们的模样截然相反的小名。这是俩个壮实的女孩子,硬生生有男孩子的勇猛和泼辣。温文尔雅态度不属于她们,轻歌曼舞的姿势也不属于她们,她俩就象斗牛场的角斗士,就象拳击台的拳击手,她们只讲究力量和速度,只寻求稳准狠,象抽打陀螺狠抽乒乓球,打瘪了,击裂了,然后用白胶带粘起来,接着打,直到乒乓球奄奄一息再也弹不起来。多少年后,她们差奥运会冠军只有省市国家队三步距离,一个至今还活跃在县城球坛,做着培养未来“邓亚萍“的梦想,一个驰骋在金城餐饮界,用当年打球的劲头在省城兰州开了一连串纵横羊肉店。 在一年级,言勿言在这个教室里,一遍遍读写蝌蚪一样的字母。“这念什么?”牛老师转过身,扫视着下面,大家迅速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到黑板上。“b、p、m、f”下面一片整齐的声音,“d、t、n、l……” “好。”牛老师总是面带微笑,在她的圣母一样的目光里,流露着天然的和善、慈爱、欣喜和快乐。多少年前的孩子们来到这里看到的是这幅目光,多少年后的孩子们又来到这里依然享受这目光的温暖。在这间教室里,没有手掌的疼痛,也没有“b、d”不分的紧张,把“p”写成“q”的羞怯与害怕。在这里,你就尽管欢笑,尽管玩乐,尽管用目光追寻窗外的世界。看啊,蝴蝶总是成双成对你追我赶,蜻蜓却好像喜欢独处,象一个独行侠一样的骤飞骤停,向前冲刺的时候猛然来一个空中急刹车,稳稳的停在树木干枝尖头,竖起翅膀一动不动,象在表演金鸡独立,睁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像古希腊的哲学家陷入了人生意义的深度的思考:为什么她们成双成对,我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我活在世上追寻怎样的幸福? 蝴蝶从窗台的边际线飘起来,倏忽又落下去,有时候黄蝴蝶先飘起来,红蝴蝶紧跟着飘起来,有时候白蝴蝶先飞过来,黑蝴蝶紧紧追赶过来。哪个黑蝴蝶,总是比别的蝴蝶长得要大,大家喜欢叫它“野蝴蝶“,它黑色的翅膀上面渗透出殷红的圆点,艳丽得叫眼睛炫目,心境荡漾。有时候,飞在前面的红姑娘被后面的情郎追得慌不择路,一头飘进了窗框,教室里立马骚动起来,瞌睡的脑袋,发呆的眼睛,东倒西歪趴在课桌的身子,全被这一对莽撞的情人提起了精神,有的伸长胳膊捉一下,有的摘下帽子扣一下,有的用双手捧一下,有的鼓足腮帮子朝它俩吹口气,骚动的声响引起了讲台上写字的老师的不安,在她回过头来的一瞬间下面又寂静得像是山野空谷。 窗户外面墙根杨树柳树摇曳,鸟雀在树梢树枝间跳跃,叽叽喳喳打情骂俏,近处向日葵早上的时候朝自己笑,下午的时候转着头朝着太阳笑。 一年的日子轻松欢快溜走了,田地里的麻潦儿飞往南方过冬了,草芽儿随风扭动的时候麻潦儿又把春天带回来了,一年级已经过去了。 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言勿言很熟悉这个校园了,一年级教室背后是一块地,里面照样盛开着红的白的牡丹、蓝的紫的芍药、也照样长着几棵长不高的果树,树上长着总是没等到成熟便被偷食的果子,地的另一侧是二年级教室,同样紧连着的一间教室便是三年级。在九月麦收把学开,认真听话的孩子早早端着做完的暑假作业去老师办公室报到。学生有些不安,老师认真检查,一本薄薄的十六开的假期作业册子,一半是数学,一半是语文,上面的题目如果全部做完了,便上交揉揉巴巴的五毛钱当作学费,领了数学和语文两本新课本,就算完成了报到程序,然后快快乐乐玩上半天,在晚上赶在睡觉前找上一块装过水泥的袋子拆出的牛皮纸包了书皮,明天高高兴兴上学来。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在第一个报道时候被老师狠狠训练一番,垂头丧气夹着册子回来时,一群孩子知道没有做完作业报不了名,现在头碰头趴在教室外面的窗台上,你抄我的,我抄你的,在空白的题目下面草草涂鸦,赶在老师离开学校前交上作业,交了五毛钱,领了新书,心中窃喜蒙混过关,一个奔子跳出屋子。 课堂的气氛越来越匮乏,单调的只有瞌睡哈欠。不但要一遍又一遍写蜘蛛一样的生字,还要背令人烧脑的乘法口诀。自然,女生总是对此很感兴趣的,并且似乎擅长这门技术,就好像天生好脸蛋,天生爱唱歌,天生喜欢在脸蛋擦胭脂,天生爱喜欢长长的头发一样。她们总是能在最短的时间记住生字,总是能在老师规定的时间背出乘法口诀,比如丽琼啦,文辉啦,芳芳啦这些优质女生,但也有一个女生比大尕娃这个天生的捣蛋鬼更加迟钝。这个捣蛋鬼天生与学习相克,期末考试语文考26分,数学13分,距离60分的及格升级线差了十万八千里,就这一二十分,老师还怀疑他是瞎猫碰了死耗子——蒙的。本着为学生负责,为教育负责的精神,班主任把情况和意见报给校长,两者考虑再三,第二次留级。他背诵乘法口诀很独特,比如总是背诵“三三得六、九九十八,三七一十二”之类的奇怪公式,于是在数学老师眼里成了顽固分子,成了不可雕刻的朽木,尽管数学老师每每用教鞭在手心大腿狠狠雕刻狠命,引起了顽固分子的强烈不满和抗议外丝毫不起作用,他先是问老师“为什么是三三得九就不能是六呢?”这把老师问了个气急败坏,后来他拒绝写作业,继而发展到逃课,被老师抓回来几次站在讲台“批斗”后,引发了震惊校园的“烟熏教室大案。” 这个女生是亚玲。亚玲瘦小,而且黑瘦,而且眼里总是带着忧郁,而且就像没有吸收阳光和营养的花瓣一样,即干瘪又不饱满,是一颗风一吹便歪了的藤,雨一淋便掉落的蝶。妈妈从三里地外骑着二八自行车带她上学,自行车立住了好久却不能在捎货架上爬下来,好像下面是万丈深渊令她恐怖,又像身子哪儿被勾住一样无法挣脱,等不及的淇老师便一把将她提下来,就像老鹰抓起一个鸡娃,又想吉普赛人提起一个没有充满的布娃娃,多少年后读了《悲惨世界》,觉得她有些珂赛特在树林提桶打水时候的模样,当然多少年以后发现她福气满满。 淇老师是新调来的,瘦高成一棵晒瘪的榆树,身子瘦长,胳膊瘦长,脸也瘦长,头发也纤细瘦长,扎成的两个辫子挂在脑后更加瘦长,整个部件都瘦长。听说来这儿之前一直跟着北师大毕业的丈夫在一百公里外苦叫天下的定西县深山山里一个保密工厂,后来为了照顾公婆,还有亚玲上学的问题回到老家,一个叫乱坝子的小村,这个村子距离村小三里多的路程。 大尕娃知道了亚玲的妈妈就是数学淇老师,于是恨屋及乌,只要淇老师骂他一次,他便偷偷往亚玲的衣领内放一个青虫,淇老师打他一次,便悄悄往亚玲的裤脚放进一只蜘蛛。青虫爬进了后背,亚玲吓的惊叫;蜘蛛从脚后跟爬到了大腿,亚玲惊恐得大哭。这时候他非常得意,他甚至喜欢想象亚玲站在妈妈面前委屈的样子,想象着淇老师暴跳如雷的模样,同时一次次作好了淇老师气急败坏惩治她的准备。但每次做案后提心吊胆几天,结果却一直风平浪静,攻击显然失效,他感到了失败的无趣。 淇老师上课提问,通常从第一排第一位开始,直到最后一排最后一位,往复轮流。这一次,轮到亚玲回答问题了。 淇老师在黑板上写了7*9+2=? 亚玲提着粉笔呆站在黑板前,一会儿挠一下脖子,一会儿又抠一下额头,一会儿写个27,一会儿又写个92,用手掌擦去了又磨磨蹭蹭写了数字77,字写的很小,也很轻飘,像是苍蝇的翅膀在上面撩过,这显然是没有把握心虚的表象,也是极不自信的表现,发出了胆怯和害怕的信息。 这个答案显然错了,因为坐在教室最后一位的大尕娃已经把内心的得意流露到了嘴角,紧接着把轻视晒笑声秘密传播到整个教室。这样的题目前几天刚刚学过,前天大尕娃还在黑板前作了同样的题目,照例在手掌挨了三教鞭。况且昨天的作业里面也有个类似的题:2+9*7=?其实,在大尕娃坚守在二年级的三年时间里,已经做了好多次这道题,这样的题目他耳熟能详,但结果总是牛头对不上马嘴,自己算不出来,但他知道别人做的对不对。他的嬉笑表示了两层含义:一是数学老师的女儿也做不出题呀,二是作为老师,连自己的女儿也教不会呀。他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继而在他心里产生了寻找公平正义的想法,淇老师会徇私枉法吗?会把对我的惩罚一样用到女儿身上吗?这样一想,得意的心里哼起了小曲“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深深的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亚玲似乎对母亲有着天生的恐惧,此刻目光呆呆看着母亲,脚步却一步步挪着往后退到了墙角。一是对自己的答案的确没有把握,确切的说她不知道正确的算法,只是硬着头皮写上去撞运气罢了。二是她实在害怕妈妈,在定西山里,妈妈从小就一直把她留在隔壁的一个婆婆家照看,所谓照看,无非是不要乱跑丢失而已。在那艰苦的日子,不要说吃好,就算吃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自然造成了妈妈虽然长着天生的高个子,却成了后天的瘦身板,缺少食物和营养,奶水自然也少,亚玲因此也就很少偎依在妈妈怀里享受奶汁和爱抚了,何况母亲白天忙于上班,没有时间在亚玲心里播撒母爱,自然又蒙了一层隔阂,这样,亚玲长成了一个不饱满的黄豆芽,内心也刻下了缺少爱的恐惧。即便后来回到老家,妈妈一则要忙碌家里的事,二则要照顾公婆,三则还要侍弄包产到户的分到的几亩地,特别是又要来村小教书,白天上课,晚上批改作业,自然依然顾不上亚玲了。亚玲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梳头洗脸,洗衣弄饭,甚至学着缝补袖口,常常洗过的脸上还有泥巴,梳过的头发还有几缕乱起,再加上似乎穿的还是姐姐的衣服,宽大松畅破旧,像是把自个儿套在里面,这样整个模样显得比较邋遢,现在惊惧的样子就象被饥饿的猫逼到墙角的饿了三天的老鼠。 淇老师怎肯放过?一个大步过去,只轻轻一拎,亚玲便哆嗦在讲台上,接着左手一把拉出了亚玲藏在衣袋里的小手,揪着指尖把手掌撑开来,举起教鞭对着手掌几下猛抽。可怜的亚玲的小手,这些天已经被冰天雪地冻成了一个红萝卜,被这几教鞭抽上去,手心立马更加又红又肿起来,又疼又痒的味道钻进心里,但是哭又不敢哭,躲又没处躲,只能任由泪水扑簌簌落下来,以此化解委屈和疼痛。 嘿嘿笑着的大尕娃,原本表现出的“你挨打我快活”和“你打她我高兴”的表情,随着亚玲的抽泣慢慢的消失空气里,他一直盯着亚玲痛苦的样子,仿佛看见了德纳第的婆娘在惩罚小小的柯赛特,一股仇恨在心里慢慢滋生,愈来愈浓,终于酿出复仇的火焰。 西北的冬天实在冷,连大地也被冻的裂开口子;太阳往往睡着懒觉慵懒爬上山头,又老早的跌下山头匆匆钻进被窝。白天很短,往往鸡叫三遍好久了东方才开始慢慢透白。这倒是对农民们忙碌一年的恩赐,大雪覆盖田野的时候庄稼汉们才能睡个自由醒来的好觉,但女人们还是起的好早,要赶在路上有行人的时候打扫了庭院,扫净了门口的落叶败枝,把路上河沟散落冻僵的狗屎牛粪抄到自家的粪坑里,是明春麦苗的好养料。自然,紧要的是给上学的娃儿弄上一碗炒疙瘩,在炉火里烤软一个硬梆梆的杂粮窝窝头塞进书包里。 这天是大尕娃值日。值日生的职责是要早早来到教室,用从家里抱来的柴草,把冬天砌筑在教室里正前方的炉子架着了,燃旺了,等学生们陆续来了,教室里的寒气被驱除了,浓烟也散尽了,这样才能比较暖和的听讲上课。 上课前,淇老师风风火火骑着二八自行车来了,急急忙忙赶来教室,但却见学生们拥挤在门口,见老师来了,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从教室门缝里挤出滚滚浓烟,淇老师一推门便被打了个趔趄,喉咙险些被烟雾呛住,她干咳两下,屏气打开了门,此时浓烟便找到了一个爆发的去处,从地面开始翻卷涌出,期间夹杂着旱烟叶子的干呛味和刺眼刺鼻的硫磺味,淇老师一边干咳一边揉眼睛,一手抹眼泪一手挨个推开窗户,浓烟稍小后,又招呼学生们举着扫把书本向外驱烟。然而一屋子的烟怎么能一时半会驱赶净了呢?何况,炉子上面仍然冒出滚滚浓烟,这些浓烟,来自炉膛里没有晒干的树枝,来自潮湿的煤块,令人窒息的味道,来自里面夹杂者的旱烟枝茎和硫磺,显然,有人故意用湿柴生火,又把煤块故意弄湿,而且在火炉里丢进了硫磺。这场大烟把淇老师熏出了毛病,直到几天后咳咳声才停止,但一上午却把同学们玩开心了,大家在教室里跳上趴下闹得不亦乐乎,斗鸡爬树自由自在。 大家正在驱烟的时候,大尕娃正在把眼睛贴在校园的围墙上的缝隙往里张望,心里像是塞进了一个兔子,又激动又忐忑又怕兔子咬了肚皮。 日子溜走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三年级。同学还是那些同学,老师还是那些老师,不过又增加了一个数学老师,因为学校老师缺少,便从邻村招来,刚刚洗了脚上的泥土来上课。在哪个年代,老师走了来了,大多数不需要什么聘用手续,你如果是五年级毕业吧,正在种田吧?愿意来给娃娃们上课吗?好的,来给三年级学生上课吧。你是四年级毕业吧,想当老师吗?好吧,明天就来教二年级吧。这些老师都被称为“社助老师”,顾名思义,社会助学嘛,只要校长和村里的队长商量一下就行了,校长要人,队里出钱,报酬就按照本村正常人一年的工分计算,该三升麦子就三升麦子,该五斗谷子就五斗谷子,来去自由,很方便。这个新来的老师姓缪,我们都叫他缪老师,刚一见面同学们便对这个老师产生了从威严到害怕,从害怕到到恐怖的感觉。这不单单是因为他李逵般的络腮胡子,于连一扬蜷曲发黄的头发,也不单单是他说话的声音象牛一样粗壮,上课的声音大到像是在田野里在驱赶牛马,他结实的腰板,显示出他是一个经过常年艰苦体力劳作的标准农民。显而易见,那结实的腰板是常年背土背粪犁地的造化,粗壮的吼声一定是吆喝偷懒的牛马吊大的嗓门,黝黑的脸色定然是常年栉风沐雨的恩赐,他的脸庞,有同学说是李逵脸,有说是鲁达脸,至于他的粗暴和执拗,也许是从小对灾难和艰难的命运不屈不挠长期对抗的结果。 现在他放下了犁耙鞭子拿起粉笔教鞭,从农夫变成了先生,把田地放在教室,他要在这里耕耘,要让麦田结出丰硕的麦穗。他教数学,也教一门新开的技术课——算盘。如果说大家对数学已经习以为常,但对算盘这门技艺,却产生了惊讶和好奇,噼里啪啦噼里啪啦,结果就出来了。就象耍魔术是吉普赛人天生俱备,对一些同学来说就像改交交、吃石子,或者是折荷包,叠纸船(都是一种游戏)一样,一看便知其中的奥妙,只需要背着口决噼里啪啦打下去,很快写出加减乘除的答案来,但对于另一些同学,就好像让鸭子飞翔让旱獭游泳,是一种怎么也学不会的玩意,言勿言便是其中之一,直到多少年后只要看见算盘都心惊肉跳。 缪老师念得什么“一上二去五进一”之类的珠算口诀,简直比绕口令还要绕口,象蚯蚓一样无法在脑子里拐弯,更别说把口诀转化到算盘珠子上,转化成算式的结果。言无言想能打算盘的都是神人,比方说教室前排坐着的叫上兵的同学很快就学会了,一学期下来打得比缪老师都又快又准确,几年以后考上了财会学校,听说能用双手把算盘珠子打得比吹口哨都熟,又几年以后从县城制造碳铵废料的厂子辞职,响应“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号召,一路南下深圳,用锐气和青春在铜锣湾口打下了一片江山,也算是用算盘逆袭命运的人生榜样。唉,愚笨的言勿言啊,即使老师叫在算盘上拨弄三千九百五十一的珠子,他也是猴子念书一脸的茫然呀。 缪老师一来便像推土机遇到了麦灰堆,一路畅通无阻,没想到却碰到了“杠子”上。杠子,天生一副硬锤子,缪老师在这里狼牙棒碰上了梅花锤。 “怎么没有做完作业?”“不想做,也不会作。”“为什么不想做?”“种田要用乘法种吗?称秤要用算盘称吗?”老师一问,学生一答,学生振振有词,老师却哑口无言了。实话实说,从过去到现在,就算是缪老师,也没有用乘法种田用算盘称秤,缪老师只有用额头暴露的青筋来回答,好像吆喝了半天老牛拉磨犁地,老牛却无动于衷只顾低头啃脚下的嫩草。“好吧!”缪老师叫“把胳膊伸直。”这恰到好处,杠子已经练习了半年马步站桩,巴不得露一手。缪老师把水桶挂到杠子的手腕上,“能站半小时吗?”“当然能!”对着这么多男女同学的面,当然能站,不能站也能站,他是一个豪杰,在同学们眼里一直是一个刚强之士,是一个大厦将倾敢于背负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对得起“杠子”的称号。 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杠子的额头开始渗出汗水,又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杠子的胳膊开始抖动,此时好像度日如年,不,度秒如年,直立的双腿明显打颤发抖。接着“咚”的一声,杠子仰面躺倒在地上,水桶砸在腿上,水泼了一脸一身,寒冬的水刺疼得全身发抖。 “以暴制暴,以粗制粗,以硬制硬。”这是缪老师对付不听话的毛驴或黄牛的方法,这尽管简单粗暴,但特有奇效,村里最暴躁最懒惰最不听使唤的牲口都被他训练的服服帖帖。“鞭子木棍,”缪老师说“只要时间足够长,没有驯服不了的犟驴。” 说也奇怪,有一个“残暴”的老师,一定便配了一个慈善的老师,好像水与火,善与恶,正义与谎缪,苦难与幸福,自古就是相辅相成的。要不然,教室就是牢笼,学习就是苦役了。和数学老师配对的,恰恰语文老师魏老师,这是一个非常可亲的老师。她有一个丰腴的身体,头发总是剪到耳根,从没发现短一分或者长一寸,就好像她的笑容一样,从来没有见到发怒或者悲伤的痕迹,按理说是应该她发怒的时候,即哪个学生没有完成作业或者回答不上问题,比如说把“藏”只写了一个“艹”,洋洋洒洒背诵出“黄河远上白云间,两岸猿声啼不住。羌笛何须怨杨柳,轻舟已过万重山。”这样驴头对不上马嘴的时候,她的脸上是一样的笑容,教鞭抽到手心,却好像蜻蜓点水一样。并且,从她哪里还不时得到意外的惊喜。比如言勿言第一次造出“爷爷的纺锤象柏树”的这个比喻句的时候,魏老师不但进行精神表扬“很好,非常好。”而且还立马给了物质奖励——一个崭新的铅笔,圆柱形的身子,彩色的外衣,外衣上花蝴蝶在拍翅飞翔,铅笔一头还用银白色的金属环箍住了一个圆柱形的橡皮擦。 这真是喜从天降,言勿言喜欢的不得了,小四子也撇着眼睛喜欢的不得了。“给我。”小四子命令,声音低沉坚决,是不允许拒绝的口气。。“不给。”这次言勿言表现了以往她说什么就执行什么的坚决反抗。毫不在乎她母亲就站在讲台上。往常,同学们都害怕,都说慑于她仗着老师母亲“狐假虎威”,实际是屈服她的“暴行。” 以她的力量,在一场乒乓球打下来,就能让乒乓球裂开嘴巴,一拳头杵到男生的腰部,没有一个不会强忍着男子汉的坚强眼里却流出哗哗的泪水,虽然她一样是圆脸大眼齐耳剪发,却没有一点温柔可人的样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里都无法使用一个美女专用的词语,她更像连环画里的杨排风,水浒里的扈三娘,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 此时勿言正把气运到腹部以防她突然袭击一拳,但她这次却笑嘻嘻的变了花样,拿尺子在课桌中间划了一条“三八线”。天啊,这哪是三八线,这分明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划国界了,她能把双肘趴在她的地盘自由驰骋,而他则只能侧身单手委委屈屈别别扭扭写字。 不管怎么说,这一只铅笔和一个比喻句,倒提起了言勿言对语文的兴趣,也开始喜欢写作文时精心打扮句子了。 当然,大家最快活的还是在教室外面,窗外的鸟儿扑棱棱飞走了,在树枝间叽叽喳喳争吵一会,突然轰的一声四散了,一会又有几只叽咕叽咕来了,鸟妈妈,也许是鸟爸爸嘴里叼着虫子,来自麦田草丛的青虫还扭曲着身子渴望着自由。鸟妈妈或鸟爸爸在窗外徘徊几次,显然是声东击西,趁着老师注视大家,大家装模作样注视黑板的时候,它钻进屋檐下的某个椽子间了,那里有它的家,家里有它的孩子们,孩子们不懂事,抢夺着佳肴美食,唧唧啾啾的争吵声暴露了它们的据点。 于是在下课铃声响后,有人在墙根蹲下来,有两只脚踩在了蹲下的肩膀上,下面的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上面的慢慢扶着墙升起来。 “在高些,在高些!”上面的喊。 下面的使劲挺直了身子。 “够不着,再高些,再高些。” 下面的吃力的踮起了脚尖,绷紧了腿,腿肚子便哆嗦起来,憋着气使劲挺直身子往上,脸胀的通红。 “快些,撑不住了!”下面的喘着气大喊。 上面的把脚尖在肩膀上踮起来,连同腿子,连同身子,连同胳膊都尽了吃奶的劲往向伸,手掌手指伸直了塞进椽子空隙,终于用食指中指夹住了草窝扯出来。 “抓住了——”上面落下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下面的一高兴泄了气,一屁股四仰八叉坐下来,上面的滚落下来,双膝碰在台子上,嘴巴杵在地面上,舌头舔在土尘上。一只手却稳稳撑在空中,托着圆圆的鸟窝,鸟窝里面几个兄弟姊妹挺着晶莹的肚皮懵懵懂懂喊着妈妈,分明看见肠肠肚肚在盘绕,看见青虫在肠肠肚肚里面再蠕动,无知的它们不知道以后再也见不到亲娘了,未来的生活就由两只手的后爹来照顾它们吃喝拉撒了。 跨过校门和两棵柏树连接的中线,便克隆出来和二三年纪教室一样的建筑,这便是四年级和五年级的教室。坐在四年级的教室里,透过窗户一眼看到班主任许文琴老师从五年级侧面的一排老师宿舍出来朝教室走来。她总是喜欢用手端着课本,课本上面放着粉笔盒,白色的粉笔里面跳跃着几个红色的、黄色的、紫色的粉笔头,她喜欢用不同的颜色在黑板上表示不同的文字意思。她总是微笑着,满脸是蒙娜丽莎的微笑,不,她的眼中没有忧伤,有的只是小鸟一样的快乐,蝴蝶一样的轻盈,天使一般的面容,还有黑瀑布一样黑的发亮的头发,她的眉毛长而浓,表现了淑女的文静优雅,她的眼睛大而黑,里面的溪流一直泛着莲花的波浪,表现出机灵浪漫,她的周身都在发出奇妙的音乐,一举一动就是一篇优美的天然的朱自清的散文,抑或是徐志摩的诗歌,好像徜徉在“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中的淑女,或者是“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的睡莲,演绎着世界上最美的诗情画意,最激荡心醉的爱情音乐。 上她的课,绝对是一种轻歌曼舞的奇妙,尤其她朗读课文或诗歌的时候,只可怜天下没有更好的词语可以描述,就只能用最常用一句“象白灵鸟一样在歌唱”来应付了。她还能给大家带来比上课更能欢乐的是麦黄的时候拾麦穗。 拾麦穗的队伍逶迤前行,大家象一群羊羔忽而散开忽而聚拢,在拾完一块刚收割完的麦地又转移到另一块地里。在赶上大人们收割的镰刀后,便热闹打斗起来。这个把哪个的帽子扔上了天,哪个便一定要把这个的草帽当飞碟,忽然一个跳蚂蚱惊起,振动翅膀从头顶掠过,大家如同猎狗一样叫唤追过去。 最令人放荡大笑的是文秀和文辉正在边走便弯腰拾麦穗,却突然站着不动了,一脸的惊讶和无助,委屈和难受。男生们已经都知道怎么一回事,都佯装不知但都斜着目光欣赏她俩滑稽的样子,又是哪个坏小子把带芒的麦穗偷偷塞进了她们的裤腿或袖口,麦穗这时候估计随着她们的走动一窜一窜的爬到了小腿上面,抑或是已经倒了大腿根,或者已经窜到腋窝里在瘙痒养呢。她们唯一所做的,便是夹着大腿走出机械步伐,木偶一样挪到麦浪后面的水沟里,悄悄脱衣解带,揪出带刺的泥鳅,拿着证据向文琴老师告发。 置身这样的田园美景中,快乐愉悦无忧无虑打发时光,恐怕是人生最美的日子了。可惜,谁能知道这样的好日子就会很快消失呢?因为一天,他来了。 榆中师范的师范生来学校毕业实习了,他们一个个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一副天之骄子的模样,身子笔挺、衣服整齐、面色清秀、谈吐儒雅,上课没有粗话,下课不说段子,更不使用教鞭向学生发号使令,即是说出批评的话语,也用的是极度客观的中性词,没有丝毫的贬义和粗燥,特别是没有了皮肉之苦后,却反到让同学们别扭起来,就象给一个经常吃惯散饭的老农端上了西餐,也像把一群经常在烂泥沟嬉闹的旱鸭子赶到了豪华的游泳池,同样像是懒散的野狗当作了彬彬有礼的宠物。原有的这些半耕半教半农半师的庄稼汉是(当然有三个女老师除外)是粗鲁的,放旷的,上课不成章法教学不成体系的,说话不伦不类半土半洋场的,努力的咬文嚼字想要字字清晰却总是舌头搅拌着唾沫牛毛马尾纠缠不清的。新来的几个新青年就不一样了,在他们发达的肌肉上展示着洋溢的无限的青春活力,像是阵雨后的松柏清新,像是刚出山的老虎勇猛,像是阴霾过后的彩虹精彩靓丽,而且,他们都是文武双全,课余饭后总能在小小的操场一展风采。 不几天,学校便组织一场篮球赛,目地是增进老教师和新教师的交流,用孙校长的讲话来说是为了“增进了解,增加友谊。” 这一天,一年级教室后门斜对面的小门打开了,穿过镶嵌在围墙上的被大家叫的后门,从这里出去,只须跨过一个小水沟,便直接到了小操场,操场只有两个篮球场大小,却只能作一个篮球场来用。对学校来说最大用作仅仅提供学生们在冬天跑跑早操,热热身子利于在冰冷的教室上课,对周边农民来说最大的作用是当作晒麦打麦场地。唯一的体育器材是南北两侧各安置着一个简陋的篮球架,篮板已经裂开到能穿过手掌的缝隙,麻雀可以自由穿行。这个操场对于农村孩子来说似乎显得多余,农村孩子们的操场就是大山、田野、就是沟沟壑壑、水渠泥塘,他们的运动项目就是爬山抓兔,上树掏鸟,下河抓泥鳅,摘豆偷瓜,把整个大自然就是天然的运动场。 这个门通常在一整天是锁着的,因为它所在位置比较隐蔽,所以主要目地是防止学生翘课,只要溜出这道门,便消失在老师的视线中,旁边不远便是诺大诺深的后沟,后沟另一侧便是青龙大山,这沟这山,是孩子们的百草园,游乐场。 小门在下午放学时打开,方便搞教室卫生的同学去涝坝抬水,这是去涝坝的最短距离。因为沿着操场边向南走过操场的另一头便是个小涝坝,涝坝面积和操场一样大小,是整村人,整村鸡禽牛羊,附近整个自然界鸟虫蛙蝶的饮水之源,除非是大旱之年,涝坝都多多少少有水留存,大家在这里用木桶挑了水,做饭打茶、洗衣洗脸,也会把牛羊骡马牵到这里饱喝一通。自然,这里也是学校和老师的水源之地,学生们在这里挑水洒地,也在这里抬水把老师的水缸里装满。 这一天的篮球赛非常精彩,是五比三赛制。第一场学校的土著老师胜利,余下四场都是新秀队获胜,而且比分就像中国足球队和巴西足球队的样子一样的差距,在赛后讲话中孙校长一连用了三个“后起之秀,后生可畏,后来者居上。” 尤其是新秀里面的一个黑马,身材结实,身形矫健,动作潇洒,投球准确,总是赢得满场的掌声和叫好。连许文琴老师都不断大声呼喊,这是言勿言第一次听到,不,是整个操场的师生第一次听到她这么大声呐喊,声音快乐欢畅,激情四射,像是大地拥抱太阳,像是雨露滋润小草,像是知了在叫着夏天,这是布谷鸟看到春播的喜悦,这是鸳鸯比翼双飞的欢快,这是丘比特之箭射中心窝溜出的幸福源泉。 果然,一些早熟的同学发现了其中的秘密,许老师给那个黑马青年洗衣服了,黑马青年和许老师在宿舍一块儿揪面片了。紧接着又有探子传来的消息印证着这些秘密的准确性,许老师的父母不同意这个黑马去家里吃饭,根本原因是许老师说出了对人生大事的打算,找到了人生未来的方向,而这个青年来自北山深山,这是榆中县最偏僻最落后靠天吃饭又经常吃不饱饭的地方,出山只能是靠驴马和双脚修行三天。 父母的担心不无道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几千年年来一直就是这么个道理,哪个媒人来了先不看看房几间,哪个女方家长来了不瞅瞅粮几担?二狗他爹找他娘还得一箩筐糖萝卜作彩礼。但紧接着又有更加神秘的消息嘴巴靠耳朵传开,许老师住在家里的高房子(榆中地区在一间房子上在盖一间小房子,叫高房子)三天没有开门,爹喊了半天,娘喊了半天,文琴老师放话“不答应就不吃饭喝水。”父母在院落里守了两天一夜,从来没想到女儿在这件事上象中了魔咒,凌晨的时候黑马被逼无奈从后窗跳下来。 有迹象证明了传言的可靠真实性,黑马一瘸一拐,裤腿还被撕开一拃长的口子,脸上也有被擦划的口子,熟悉附近地理知识的同学说,许老师家高房子后面有一棵刺槐,下面有一块尖耸的石块,按照推理来说一定是偷花贼从窗口跳下的时候没有避开刺槐,又偏偏掉落在石头上面。紧接着又有细心的同学发现了另一个相关联的佐证,下午许老师来上课的时候两腮绯红,三天没有散尽,一定是像被丘比特吻过。 过了一段时间,许老师调走了,去了干涸寂寞的大山深处,去采摘爱情的果实。爱情啊爱情,当她到来的时候,泰山也阻挡不了黄河,大海也阻隔不断相思,山高路远羊粪窖水又算得了什么呢?甚至冬雷震震,甚至夏雨雪,都无法分开两棵相爱的红豆。是啊,千百年来,哪个被丘比特之剑射中的清纯少女不是这样义无反顾呢? 美好总是短暂的,而痛苦却往往度日如年。她走后,接她差事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面阔耳方,大大咧咧,下的一手好棋,中午休息时间也常常有好棋者来找他对垒,就在教室屋檐下的台子上开战,听说在县城的象棋比赛中常常能拿到名次,他把下棋的基因传给儿子,儿子二愣以极强的记忆力在脑海里记录了胡荣华的几册棋谱,就在陇西当地棋坛占据头魁之地。 这个语文老师叫许鹏海,他常常一般在田地里耕田弄禾,困了累了吆喝几嗓子杨六郎: “宋王爷着了忙挂娘为帅,我的父先行官前把路开。……我的娘听一言胆肝气坏,把我父推营外要斩头来。……清早间直跪到日落西海,娘啊你坐宝帐闭眼不开。虽然间允了情军法尚在,捆一绳打四十赶出营来。那时节娘也是军法难改,今日里斩宗保该也不该。宝帐里施一礼你请出帐外,要儿活除非是日月并来。”这喝声,苍凉、悠长、饱经风霜、直抵丹田。 他来上课了,一般也不拿课本,似乎没必要拿,即使带着课本,也只朗诵一遍课文,教大家识读一下课文生字而已,教者有意听者无心,看着台下一个个脑袋哈欠连天,他开始给大家提神:“且说豹子头林冲怒火上涌,只一刀便挑了牛二。”我们感叹林冲真英雄,牛二真泼皮。他讲《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搞的我们直为鲁提辖的三拳头喝彩,大叫真过瘾,真解气。我们甚至讨论如果鲁提辖遇到日本浪人,能几拳头打出一个酱油铺。 总之,一个学期下来,课文的内容没记住一篇,水浒中的许多英雄倒拥挤在头脑中施展十八般武器惩恶扬善。 又过了一段“听书”的日子,升入了五年级,可怕的日子来了。 五年级教室侧面有一排靠墙的平房,恰巧与五年级教室形成了一个90度的直边,这些平房一间一间构成了老师宿舍,说是宿舍,其实有许多功能,可以当办公室批改作业,当厨房做饭,当餐厅吃饭,当卧室休息睡觉。 老师宿舍前面,是一块低洼的菜地,勤快的住校老师在里面种上了辣椒茄子西红柿,南瓜丝瓜白兰瓜,当然,爱花的老师也在中间种了各自喜爱的牡丹芍药,菊花玫瑰,当然也种了不少向日葵,可以观赏又可以食用,晒干了装在口袋里边走边嗑。花儿盛开,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引来了不少蝴蝶昆虫,总是不经意的时候误撞进教室表演,引起一片嘈杂声,嘈杂声时不时引导正在黑板写字的老师老师转过来扫几眼,偶尔看见手舞足蹈的样子霎时又象木雕一样,说一声“莫名其妙,”继续回头板书。 造成可怕日子的是五年级两位老师,一个是新来的孙校长,一个是新来的彭老师。 孙校长个子不高,应该和潘长江七上八下。二者的区别是潘长江满脸笑容,孙校长一脸严肃,感觉潘长江如果使尽天然的幽默滑稽的天赋都不能使孙校长脸上显露一丁点笑容;潘长江说话如同橡皮一样富有弹性快感,孙老师说话便是冰冷的钢板尺测量尺寸分毫不差,精确的象百年不变的石英钟。毫无疑问,这样的老师上数学课是极其正确的,数学是一门严谨的学科,一是一二是二,三是三四是四,来不得一丝一毫虚假和夸张。因此上他的课不得不严肃认真。 “你们要把自己当刻度尺。”这是他的口头禅。我们成了刻度尺,比如上课迟到了一分钟,他看看手腕里的上海表。“为什么迟到了58秒?”“因为帮助家里人干活。”“帮谁干活,你爹还是你娘?”“帮我奶奶。”“干什么活?喂鸡还是拾蛋?”“既不是喂鸡也不是拾蛋,奶奶的裹脚布开了,她眼花了缠不上,我帮她裹上。”接着又加上一句“她的小脚真像个核桃。”好,坐下。 这样的回答是灵丹妙药,屡试不爽,能轻易解除随时举起的教鞭的狠抽,甚至惹暴怒了会得到跳起来的拳打脚踢,常常出现这样奇观的布景:两个一般大的个头,一个手脚并用对另一个“施刑”,对方象木偶一样“受刑”。 这样的正确回答是好几个“仁人志士”经过好几轮皮肉之苦,因为上课迟到而免于挨打处罚的经验,这个迟到理由有奇特的效果,因此没有人冒着挨打的风险再去发现第二个理由。 第一个经验试探者是钢子。在孙老师的第一节课他按照他的惯例迟到,拉长腔调在门口喊报告。 “怎么迟到了。”校长问。“帮家里人干活。”那时候帮家里人干活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些学生有时候专门请假帮家里人喂牛割麦。但大家知道钢子要么在路上踢石子,要么是在河沟里捉泥鳅了。 “帮谁干活?”“我爹。”“干什么活?”“给牛扎草。”“扎个牛球!”校长额头隆起的青筋表明他已经暴怒了。可怜的钢子,在腿腕挨了一通教鞭,直到损失了校长的教鞭,而后抬起他用水擦过的圆头皮鞋当作惩治杠子屁股的工具 放学后,校长又牵着钢子的耳朵找到他爹。“扎个牛球!”校长一进院落对着钢子爹叫嚷。什么扎个牛球?”刚子他爹没等到校长回话,顺手抽了刚子大腿一牛鞭,“你个牛球娃子。”刚子惨叫一声,一跳一跳飞快钻过篱笆不见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在敢回答帮助他爹饮牛了,帮母亲拔田了,帮爷爷赶羊了, “耕田就是耕田,上课就是上课。”他用梅花牌手表的指针严格保证每个学生按时到校上课。 第二位就更厉害了,据说他本身就是江湖传奇。这是一个怎样的江湖侠客呢?起先大家叫他“教父。”他有两条瘦长的腿和一个瘦长的身子,还有瘦长的脸,整个样子象多少年后在舞台说笑的李咏,如果把他的玳瑁眼镜架到李咏的鼻梁上绝对能以假乱真。唯一的区别是他不说笑,尽管脸上长满了疙瘩,尽管青春期的烈火在胸中燃烧,长时间的燃烧充胀和煎熬在疙瘩上面渗出了紫红的斑点,他高而长的鼻梁上面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后面透出白光,是一种威严的接近恐怖瘆人的光芒,没有哪个学生敢于直视他。 他头发层次不齐而奇长,发梢超过耳际,风吹飘动间,流露出一股文艺范儿。当他从宿舍办公室走来时,感觉身子一抽一抽,细看一个腿子有些不灵活。后来听说这是他混社会的遗迹。他家所在的村子就在兰新铁路沿线,一说他曾经作为哥们义气的团伙“老大”带领众人驰骋在铁路沿线,用刚强的手段征服了周边村子的无事盲动青年,从此在哪村看电影观社火都能占到好位置。二说当装煤的火车火车气喘嘘嘘路过村子旁边时,他能像敌后武工队员一样纵身飞上,趁着夜色抛下一块块煤炭,给村里人在严寒的冬日带来温暖,但一次跳下火车的时候将火车的速度和着地的位置判断失误,在跳下时恰好将两腿掉落在铁路旁的石栏杆上,接着跌落在站台下面的铁轨上,腿骨与钢铁碰撞的结果是铁轨完胜而他一只腿骨折,由于不敢就医,就藏在小屋里等待自愈的结果是骨折的腿稍微短了一寸,这便失去了天然的优美,当然我们都佩服他豪杰般的气概和忍受剧烈疼痛的坚强。 但是大家都对这两个原因持怀疑态度,因为就当时打架斗殴的现象来说,的确有这个社会环境;对因为寒冷偷煤盗碳来说,这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就是爬上火车偷盗面粉也稀松平常,连孔乙己为了读书都去偷书,何况这关系到生存和生活,但把他腿瘸的原因归根到打架做贼又不太贴切,因为这和他的文艺范儿太不相称,他总是朗读他写的文章,尤其是一篇小说证实了他的作家天赋。 在提前上完课的三个下午的空白课堂,我们进入他的小说《打雨墩》里,鼻子酸楚的回望了小村打雨墩的沧桑历史,苦难岁月和恩恩怨怨。 自火药钢炮发明后,小村的日子便翻开了新的一页,每当盛夏将完,金秋赶来时,天地的妖魔鬼怪便乘机而来,抢夺农民的一年维系生命的果实,在麦黄一晌抢收的前几天,妖魔鬼怪呼啸而来,张狂而神秘,叱咤而残忍,裹挟着墨云狂风,铺天盖地向大地倾注白雨蛋子,雷响电闪的顷刻之间,树木折腰,麦粒散地,菜蔬瓜果搅拌成了泥浆。一年的汗水,日日的劳作,来年的希望都化为哭天欢地的悲怆。 在农人抢天呼地的哀鸣声中,聪明的绅士请道士铺沙扶乩,断言是天神地妖作怪,原因有二,一是尊礼不及,二是招待不周。解决之道是行礼摆贡虔诚祭祀。于是乎来年,绅士敲锣打鼓,把村人集中于村头河畔一古柳下,按人头每人二钱,象二狗子这样懒惰单身的没钱者要向地主王三爷立据借债支付,以每年给王三爷当长工短工进行抵账。活着总比死了强,只要捞住一根稻草就有有一丝机会,于是乎在麦子吐穗之前,在河畔柳下跪了吴泱泱的一村男女老幼,供桌上祭献猪首牛头,蟠馍米酒,泣泣惶如落水之蝶,虔诚似道观之徒。果然,奇了怪了,在收割几日,竟然天蓝似海,云白如棉,风静如水,男女老少齐上阵,割麦拾穗,打麦扬场,虽然大汗洗身,劳累酥骨,但干的畅快,累的舒心。 但此后几年,祭是祭了,祀也祀了,天神鬼怪却隔三差五来闹田害人,这难道是祭祀供品不丰盛,跪拜者不虔诚吗?尤其是二狗子,磕头的时候分明向上翻动眼皮垂涎摆在祭坛的长嘴巴,隔天便少了的耳朵,再隔天少了潘馍馍,还供台上瓦罐里的米酒也日渐稀少见底。村人指责二狗子偷吃,二狗子誓言是天神地鬼享用,村人终究没有发现二狗子偷吃的证据,只好作罢,但王保长见到二狗子,在屁眼上踢上一脚,你吃草的肚子能放出臭屁?二狗子嘿嘿一笑,“你吃人肉,我吃鬼食。” 就这样人和鬼神斗争几百年,小村的百姓匍匐黄土几百年,磕头作揖毕恭毕敬了几百年,直到1950年麦粒又快饱满的时候,头戴五角星的工作队来了,踢翻了祭坛的坛坛罐罐,砸碎了龇牙咧嘴的天神地鬼,惊吓的全村男女老少魂飞魄散,连被五花大绑的保长也更加发怵,这不是要鬼神的命,这是要大家的命啊。 红袖章就站在王母娘娘庙前喊:我们已经打烂了旧世界,我们还要砸碎牛鬼蛇神,我们要用科学自由与天地战斗。 于是乎,在村子头上河畔原先砸碎的祭坛地方,整日彻夜“嘿吆嘿吆”的号子声响彻云霄,没几天便筑起一个四方的土墩,像长城的烽火台,再在上面盖起一个棚子,墙壁四面留了窗口,屋顶开了一个天窗,赶黑的时候工作队拉来了一个黑黝黝的里面中空的碗口粗的铁筒子,几个壮汉肩扛手抱费劲把它请上台子,斜架在屋子中央,一头插出天窗,黑黝黝的洞口对着老天,仿佛要吃天的样子,二狗子偷偷用石块敲打了一下,发出钢铁一样的沉闷的声响,嗡嗡嗡震荡着整个墩子。 然后工作队又鼓动老幼妇孺,墙缝树垭搜集猪毛羊毛,婆姨们剪了头发,文琴老师剪短了头发,捉住小孩剃了光头。男人们早用篮子装了山坳里的黄土,推了推车拉到村小,倒在两个柏树前面,开始倒水和泥,把剪断的毛发散开抛进泥坑,搅匀拌细。大家赤手团成一个个牛的卵子大小的圆球,在阴凉处风干了,在太阳下晒硬了,一筐筐装起来抬到打雨墩。 麦黄时候,鬼怪果然又来了,声势极其浩大,紧接着闪电雷鸣,惊天动地,大有掀翻东边白虎西边青龙二山的架势,村人皆恐,战战栗栗。 工作队迅速投入战斗,以极快的速度在炮筒里面装塞黑色的粉末,把泥丸充装进去,随着下面引线的火星噗嗤嗤闪烁蹿进炮膛,一声巨响,震得台子摇摇晃晃,震的二狗子摇摇摆摆,一团火球冲向天空,携带一团镇妖之物冲向妖魔鬼怪聚集最黑最浓的天穹。 村人惊骇,肝胆欲碎,两股战战,一个个脑袋趴在门槛窗台,一双双眼睛透过门缝窗眼盯着这些鬼影妖风。雷鸣声,风暴声,树干拦腰折断的咔嚓声,飞沙走石撞击门窗的砰砰声,老鹰的尖叫声,鸟雀的凄惨声,牛马冲撞食槽的诙诙声,蹄子急躁的踹墙声,婴儿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叫声—— 这是一个世界要灭亡的疯狂,这又是一个新世界来临前的咆哮。 许久,胆大者终于推开门,在闪电暴雨中伸出手,感觉打到手心手背的白雨冰雹似乎比往年的少,又被往年的小时,一道尖利的吆喝声刺破黑暗,“走嘞,看田走勒!” 这道声音惊醒了惶恐迷茫的人们,一个个黑影蹦出了门洞,赤足敞背朝村外的田地跑去。 一些麦子成片的躺平了,但更多的麦株倔强的支撑着。老农用干枯的手摘下一个麦穗,放在手心搓搓,麦粒紧紧偎依在麦壳里,用牙一咬,麦粒很很饱满,忽然抹一把眼泪鼻子,老泪哗哗留下。 最大的损失和悲哀是二狗子的耳朵聋了,被炮震聋了;但欢喜的是,麦收后分地了,王保长的地被分了,许三爷的地被分了,大家都按照人头分到地了,长工短工佃户们都和保长地主一样硬气的在自家地里种豆点瓜了,二狗子分到了他经常给王保长打短工种瓜看瓜地的那块沙地,来年重新种了豆角和西瓜,以后自己不用偷上一个揣在怀里跑上二里地在河湾的狼洞偷吃了,现在他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好日子总是短暂的,大家正在鼓足干劲侍弄土地的时候,听说什么主义要来了,一夜之间土地重新归到了社里,农具牲口归到了社里,家家户户都不许烟囱里冒烟。一些人感叹,一些人不舍,更多的人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但二狗子在感叹好日子来的快的时候,发现他更好的日子来了,他不用干活了,或者说只要队长点名时喊“到”,整天磨磨洋工,在饭点的时候就能端着他爷爷留给他的遗产大黑瓷碗去村上的食堂吃饭了,吃得吸溜吸溜,吃得理直气壮,还时不时笑嘻嘻走进磨房,对着畏畏缩缩蹲在角落的地主许三爷:“三爷,我看你吃的啥吆?奇了怪了,一样一样,不过我的干稠,你的稀松吆!”三爷也不啃声,吸溜吸溜喝完汤,点上一锅旱烟,掉下几滴老泪,号上两声“祖上的地呀!” 往往敲铃上工的时候,二狗子看见放工才怏怏往地里走,队长堵住二狗子,“队长,我嘛,没听见你的敲铃,我的耳朵听不见,你是知道的,不是给大家做贡献了吗?”次数多了,队长也无奈,毕竟是给村里打雨时震聋的,按照现在的说法应该是工伤,得养着啊。好吧好啊,队长说,一天记你一个工分,和怀娃娃的婆娘一样,专门看好打雨墩,可要认真小。二狗子乐癫乐癫跑了,即使没有工分也行,锅里有饭碗里就有饭,要工分也没啥用。 不劳而获的幸福来的快,去的也就更快。 第三年春天刚到,麦芽儿还没舒展开腰肢,当二狗子端着瓷碗按时按点去食堂打饭,感觉打到碗里的饭一天比一天稀松,上面飘的油花越来越少,再后来竟然能照出自己的蓬头垢面来,三碗饭下肚,肚子里面桄榔桄榔响动胀的憋气,再后来里面夹杂了麦麸——这可是以前喂猪的呀!再后来里面竟然吃出了苦苣菜蒲公英了苞谷棒子的粉末!没几天二狗子便头昏眼花起来,走起路来双腿发飘,甚而至于上打雨墩的二层都感觉吃力需要歇息一次,他常常坐在打雨墩顶上看着满地的麦芽豆秧发呆,感叹日子变化太快,悔恨刚吃大锅饭的时候没有省着,白白的馒头就扔给野狗鸟雀了。他也想不明白大家怎么没有刚分到地的时候象伺候自己的娃娃一样侍弄土地,犁铧就在麦地表皮划过,麦粒竟然撒在地表,同样的地一样的人,这是哪儿出了问题,却总说不出来,想不明白,总之走到那村吃到哪村的惬意日子经不住岁月的推敲。 这是自然灾害的三年,也是考验贫下中农的三年,大家喝着清亮的包谷面汤,汤里夹杂着榆树叶子,野草根茎,许多人被饿的摇摇摆摆,拖着浮肿的腿脚,在麦地旁徘徊,看见天上摇摆着两个太阳,眼前漂移着无数的树影,树影上面噪杂着数不清的乌鸦呀呀哭丧着,倏尔一团黑云,乌鸦扑向初春的麦地,叽叽咕咕扒开地皮寻觅麦粒。 老天爷啊,狗日的乌鸦,二狗子气喘吁吁拖着一个树枝来来回回驱赶。我的神仙啊,村里人赤着脚追着从山上下来钻到田里的兔子野鸡。 饥饿的人们四处游荡,寻找一丁点能入口的东西,一边眼巴巴的掐着指头等待禾苗长大、成熟、收获。麦苗长大了,比往年粗壮,麦秆抽穗了,比往年沉重,麦粒一天天长大,比往年饱满,终于在人们的盼望中,麦粒泛黄发硬了,摘一个搓搓放进嘴里,散发出初生婴儿的味道,人们的眼睛里泛出希望的光芒。 麦熟一晌,再过几天,就要进入抢收时间了,家家户户都传来了镰刀的打磨声,喜悦开始在人们心中流淌。二狗子日夜守在打雨墩里,这几天他格外小心,把炮身擦了一遍又一遍,铮亮的能照出他的影子,把火药晒了一遍又一遍,把泥丸炮弹检查一次又一次,把最圆最硬的一个个挑选出来。 每天,他看着这些战斗的器物,心满意足,靠在窗台,满眼的麦浪在翻滚,土豆的叶子尽情舒展开来,泛出太阳的光芒,饥饿的胃忽然闻到了土豆烤焦的香味,直接渗入到了心脾,他想,哪个女人还会来吗? 正是烁热的正午,连知了也晒得有气无力,他依然和前几日一样显得漫不经心慢悠悠走到洋芋地边,瞅了一眼四下无人,闪进地里,把身子缩在洋芋秧子后面,用一截干树枝快速挖掘,翻出三五个土豆,揣进汗褡,重新覆盖掩埋土层,兔子一样窜出地埂。 周围依然没有看见人影,他长舒了一口气。 焦黄的土豆从灶火里拔出,散发出撩人的香味,他用指甲抠着上面的焦皮,哪个影子又跌落在他怀里,女人又来了。 这两个月来,要馍馍(叫花子)接二连三来,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样的光着脚,蓬头垢面,一样的胳膊下荚着一个棍子,肩膀上挎着一个布袋,吊在胸前,一样的在村里一家家游走,一家家敲门,斜依在门框上,一样哀求的口气,“爷爷奶奶,大哥大婶,行行好吧,给些吃的,实在走不动了。” 吃的?谁家有多余的吃的?就这半把面了,拿去吧!这剩这半个杂粮窝窝头了,吃去吧!然而叫花子越来越多,前脚刚走,后脚又飘来乞讨声。 前日刚从灶火里拔出两个洋芋,便有一个影子跌落在前面,一个声音在门口怯怯地叫“大兄弟,能给些吃的吗?”“吃什么吃,我都饿的屁淌哩。”说这话的时候,从裤裆里果然放出两个连环屁来,直接吹倒了脚后跟上。这不是吃饱了撑出肚子的屁,而是肚子里装了李二婆婆半个手掌大的荞面饼子,许老汉的两口杂粮炒面,李老头一棒子旱烟,再加上刚刚用剁碎的苦苦菜蒲公英和两酒盅多少的包谷面熬成的糊糊孕育出来的两个屁,他用鼻子嗅了嗅,不臭,使劲吸进鼻子,“不能浪费,”他长舒一口气。女人没走,依然伏在门框上, “好兄弟,我走不动了。” 他感觉手里的两个土豆很烫手,留下了涎水,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他只觉得女人的眼睛穿透他的脊背,钉在这两个土豆上。土豆一大一小,大的比小的大,一头大一头小像个葫芦,大的一头还长进了一根荆棘根,小的比大的小,长得光洁却不圆,象村小校长婆娘的小脚。 女人依然斜依在门框,似乎要吃定这两个土豆的意志。女人从早敲开第一家的大门,直到现在从村西大娘手里要到了一把面,村中一个大嫂从瓦罐摸出了半块干硬的馍,她都把这些放进胸口的连搭里。现在是晌午,只要还能走就不能动里面的东西,就象黄鼠狼一样给自己储存救命的草籽。叫花子向乞丐要饭哩。他本来打算吃上一个小的,把大的藏到灶灰里晚上填肚子。 阳光把女人的样子落到地面上,把身子放到他的腿上,散披着的头就跌落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喜鹊在房背后的白杨上报喜一样的叫着,白杨树后面的田地边的乌鸦不厌其烦地聒噪着,一只白蝴蝶追着一只红蝴蝶撞进破碎的窗户纸飞进来,就在锅台上方嬉闹,甚至长长的尾巴尖还连在一起。 “好吧,”男人被女人看得后背淌汗,“就两个了,你吃吧!”二狗子头也没抬,撇着身子从门框和女人身子中间挤出去,把土豆放在窗户台上。 在大雨墩里躺了一个下午,晚上从回来的时候,窗台上还留着一个土豆,小的一个不见了。 第二天,女人又来了,他一脸的无奈,从瓦罐里壁上搓出半把苞谷面粉。“你自己熬熟了吃吧。”他走出去,把声音丢给女人。 他想,今天女人回来吗? 女人的影子又跌落在狗子的怀里。吆,不,女人跌进了狗子怀里。 在灶房麦草堆里,女人用身子感谢了狗子几天来的照顾,带走了狗子冒着盗窃集体财产的的罪名偷挖的小半袋土豆,这将保证女人在回家的路上不被饿死,或者说能使她坚持到三百里外的婆家,按照时间,婆家也快收麦了,收了麦,活下去就有希望。 两个鸳鸯在云中缠绵,又有两个兔子在草堆翻滚。狗子最近饿得没有了气力,顺手从角落牵过一个瓦罐,把糙米糟谷酿的刺鼻苦酒灌下肚子,这时发出了全身的力气,不久身子象稀粪一样瘫倒在麦草堆里。在迷迷糊糊,飘飘渺渺,恍恍惚惚中,他看到几十年来,没人疼他可怜他,他就是别人眼里的一个笑料,一团狗屎,连拍一下丑陋婆娘的屁股也被吐口唾沫骂上一声“癞皮狗”。想到这里,心里更加内疚起来,眼角依然泛出一串泪顺着麦草流下。一种罪恶感在心头涌上来:我这不是趁人之危夺了女人的贞操吗?这不是用一个无耻的偷盗来干一个下流的勾当吗?也许女人是自愿的,甚至是甘心情愿的,但是,这种自愿和心甘情愿来自哪里?不是来自对死亡的恐惧和饥饿的难耐吗?一个灵魂因为饥饿而堕落,另一个魂灵因为施舍而自然而然就理直气壮了吗?所谓的贞洁,所谓的仁义,天地良心,就是一块土地和一碗饭而已,去他妈的,我就是一个癞皮狗,他妈的谁不是癞皮狗? 或者说,自己也饿得要死,但是谁不是饿得要死?但是这就是盗窃集体洋芋的理由吗?如果这是天下的道理,那么王保长被枪毙的不冤,地主许三爷的土地牛马的确能分,也活该带着高帽子游街示众。哪个女人也饿得要死,但是自己就要用这种方法来感恩和接受这种感恩吗? 可是,许三爷的的确确没有霸占过自己的一针一线,没有抢夺过自己一米一粮,这罪名从何而来?这耻辱的感觉为什么充溢着心理,腐败玉米发酵的酒精在他大脑乱哄哄蒸腾,扰乱了他的神智,恍恍惚惚的飘到云朵里,便又有一对天鹅在云朵恣意嬉戏。 忽然一阵墨黑的妖风卷来,骤然卷乱了白云,天鹅被重重摔落在地。冰雹从门外斜斜的射进来击打到脸面,二狗子惊醒了。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白色珠子,一道闪从远处天空劈过来,把万物洗刷得惨白无比,紧接着远方几声翻天的炸响,犹如万头野牛背负山脉轰轰而来从脑门踩过。暴风泼成了雨幕,暴雨中银蛋猛砸万物,誓要摧毁一切,湮没一切,树枝折断,屋顶掀翻,鸟雀惊惧的跌落在地上哀鸣,一匹惊吓的马子挣脱缰绳嘶鸣远去—— “暴雨来了,冰雹来了,魔鬼来了。” 二狗子疯了一样在狂风暴雨雷鸣闪电冰雹中踉踉跄跄奔跑,惊悸恐怖的叫声淹没在暴风雷电中,一道又一道闪电揭开眼前的惨象:田地里的麦子全倒了,牢牢铺平在地上,像是碾子碾过,树枝垂落,草木乱飞,野物喑哑,鸟兽哀鸣,垂死的生灵在急促横流的水中翻腾挣扎。 又一道闪电划过打雨墩屋顶,切过一个人影,象刚从泥塘里捞出的稻草人,脸面极度扭曲,好像敲钟人看到吉普赛姑娘上了绞刑架,又像丢失了珠宝的魔鬼,被掏去心肝的僵尸。 紧接着一声沉闷的炮响,最后一道闪电和炮光打亮了打雨墩下面围着的一张张惊骇的面孔,一个个象被捏紧了脖子无法出气的鸭子张口仰望,看着一个影子在炮口的红光里消失。最后一声炸雷滚而来,湮没了一切黑暗,一切罪过。西边露出湛蓝的天,云彩红透极了,像是血泼在透明的云彩上,红日还没有落下。 他,死了。彭老师一声叹息,惊醒了沉迷在里面的我们。 二狗子死了,生活还得继续,学生们照样在搓泥丸,许文琴老师照样把长长的黑头发剪下来,搓进泥丸里,射向云层,去击碎妖魔鬼怪,只要活着,就有一丝希望,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要努力前进。 但是没过几年,就在许老师进北山的前一年,我们再也不用团泥丸了,因为妖魔鬼怪铺天盖地滚滚涌来得时候,白虎山根响起了更惊天震地的炮声,一道道白光直冲黑云,在云层中轰然炸响,整个榆中县川都响起隆隆炮声,妖魔鬼怪喑呜逃窜,消声匿迹。探子来报,白虎山根来了一支穿绿军装的小分队,用拖拉机拉着一个个威武的高射炮,单单炮筒就超过了打雨墩的高度,村口打雨墩的钢炮在它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甚至连个鸟枪也算不上,一溜大炮沿着白虎山根一摆,次第一响,轰轰的从北面传到东边,整个榆中县川百平方公里的空域全部罩在它的火舌下,打雨墩就此陷入沉默,变成了小村的历史遗迹,渐渐被人们遗忘。 彭老师其长过耳根的头发和细长的手指不但表明他是一个文艺青年,也暗示着他是一个音乐达人,他把一个红色的手风琴抱在怀里,一拉一合,发出悦耳的音调,站在讲台打着手势教我们唱歌:“解放区的天,是蓝蓝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人民政府爱人民呀,共产党的恩情说不完呀!”这是我们上学以来第一次上音乐课,后来,还教我们唱“猪啊,羊啊,送到哪里去,送给英勇的八呀路军。”在毕业的时候,又教我们唱歌“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人民当家作主了——“ 这三首歌曲伴着我们在五年级两学期添加了色彩和快乐,到至今我们都能哼哼它的曲调。 我们想啊,文艺的加音乐的青年,一定是儒儒文雅的,一定是浪漫文质的,一定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却想不到他是所有老师中下手最狠的。 时代变了,南洋的风吹到了南方,南粤的风吹到了闭塞小村,牛仔裤来了,高跟鞋来了,卡拉OK来了,日本东芝牌黑白电视机来了,武侠来了,香港黑社会来了,少林寺来了。空气不再安宁静谧,压抑的放荡的蠢蠢欲动的情绪开始搅动空气。女子好红妆,男子爱武装,男孩子青春的躁动无处释放,打架斗殴的英雄年代来了,孩子们热衷于梁山好汉108将的豪气,沉醉于桃园结义的侠义之气,在打打闹闹中,酝酿出了“八大金刚”。 一个放学后的晚上,学生们回家了,老师们也回家了,探子来报校园里只有彭老师了。彭老师家距离学校较远,他一般不回家,此时他正在宿舍做饭。根据近几天的侦查,他做完饭后蹲在门口吃饭,吃完饭后靠在门框注视东面的青龙山山头发呆,对于他发呆有几种不同的分析,有的说闭目养神,有的说观察山上的老鹰抓兔子,又有的说在他心里怀春正在渴望美丽少女入梦来,但言勿言想他一定进入了小说场景,现在正和小说中的公子小姐谈天说地呢,要不他怎么发完呆便趴在桌子上点蜡耗油到半夜呢?但也许是写情书,心中有了情人,才能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嘛。看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样子,要么在给山后张家的女儿纸短情长,要么正与许家姑娘梦中相会。 于是在这个晚上,月亮刚从青龙山头探出脸的时候,八个影子在老师宿舍后面的通道里一字跪下,对着面前代表天地神的三支摇曳的烛光和香火磕响三个头,起身后把手层层叠叠到一起,斩钉截铁从胸腔里吐出八个字“有难同当,有福同享,”而后又加一句“不在同年同日生,便在同年同日死。”那凝重的脸色,那悲壮的语调,好像狼牙山五壮士一起跳崖,又像八女挽手投江,又像八百将士奉死赴汤蹈火在炮火弹雨中。 誓言已毕,从此他们就是两肋插刀的兄弟。趁着夜色他们出发了,象敌后武工队沿着水沟弯腰俯身,片刻来到了青龙山根的果园,“敌人”的岗哨正从窝棚出来撒尿,月色照在脸上看出他是光棍鹏兴,他正把尿鼓劲射向水渠对面。 “六兄弟七兄弟,你们负责把敌人引出果园。” “八兄弟九兄弟,你俩躲在树后面观察周围,注意敌人的援兵,一有情况立即吹响口哨。” “三兄弟身手好,负责摘苹果,二师兄行动笨重,就在入口摘黄瓜,其余的兄弟们跟我深入敌阵。” “兄弟们,开始行动”。大师兄吩咐完毕,一个鹞子翻身跳上沟沿,闪进果园。 彭兴正在收回大腿根的水龙头,听到果园墙角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好大的果子,抓紧摘满”的低沉声音,鹏兴提着裤子追过去了,其余黑影借机次第跳入果园。 月亮钻进云朵的片刻,他们顺利撤出阵地。 就在三弟家新打的庄院里,在刚刚砌成的房子里,众弟兄盘腿坐在从门口抱来的麦草上,解开了腰带,把装在满胸满腰的散发着各自香味的黄瓜,苹果,豆角,香瓜,西瓜,瓜瓜果果抖落在中间的一扇门板上,搜罗出抹灰砌砖的匠人们喝剩的二锅头,倒进两个缺了豁口的瓷碗里。 “喝!”豪气的声音响起,瓷碗在叮咚碰撞,在众兄弟手里巡回。 弟兄们,吃呀!兄弟们,喝呀!哥儿们,有福同享呀! 这一晚,八个弟兄实现了“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誓言,酒醉神迷中,又制定了一个战斗计划。 第一场战斗发生在河湾。“八大金刚”里的老三飞毛腿早已经探好,接驾嘴村的学生总走河湾,沿河畔而下。 改革春风吹来的几年,几乎各村都有村小,但初中好几个村才有一个,一般在较大的村子。因此周围村子学生上初中,一般往往要走好几里的路,有时经过好几个村子。象我们村子南边的孙家营村就有初中部,周围七八个村子的学生都来这儿上初中,如敬家山的学生就要翻过两座山,走上两个小时才能到达。接驾嘴村的学生去学校半途要经过我们村子,当然也经过我们村小。那时的孩子们只用双腿赶路,奇怪的是总不走平坦大路,偏偏爱走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水沟水渠,跳过草地田埂,顺路追逐野兔野鸡,捉鸟雀蚂蚱,偷摘豆角偷地瓜。 傍晚对手逶迤而来,他们斜挎着黄色帆布书包,里面装着三五本课本,一路吹着口哨,叽叽喳喳,不知道已经进入了伏击圈。“打”老大一声令下,八大金刚从树身背后冲出去。对方初始吃了一惊,肚子屁股挨了几拳几脚,但马上反应过来,施展手脚进行猛烈反击。他们是初中的学生,自然比八大金刚人高马大,但八大兄弟有备而来,提前设计了战略战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是鲁提辖武松李逵似的身强力壮,并且出手快捷,而且经常在树林马步站桩,靠墙倒立练习蛤蟆功夫,一对一个不成问题,剩下五弟到八弟两个对付一个,九弟瘦小并且勇气不够作为机动,哪儿吃紧支援哪儿。战斗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你的拳头击中了我的额头,我的脚根踹中你的腰部;这个使出了扫堂腿叫对方来了个狗吃屎,哪一个螳螂捕蝉把对方涌进泥坑;我扯烂了你的衣袖,你扒下了我的裤腰;一个脸上中了彩,另一个便鼻子流出红。总之,这是一场激战,来之则战,战则必胜。初中部队自然不能叫这几个小兔崽子得逞,传出去还能把脸放在脑袋上吗?金刚部队誓死要旗开得胜,打出威风,打出志气,打出要同年同日死的江湖义气,桃园义气,梁山义气,张飞义气,洒家义气来。 正是在这种精神的激励下,经过艰苦卓绝的拼死战斗,初中部队溃逃了,遗落下几个扯开口子断了带子的书包。金刚部队额头起包鼻子流血嘴角裂口获得了全面胜利,他们把书包当做战利品挂上树枝,昂首阔步走向果园,要夜扫果园,开一个瓜果盛会庆祝首战胜利。 不几日,空气有些不正常了,学校来了陌生的家长,站在孙校长面前挥手激昂。上课的铃声响了很久,坐在教室门口的学生看见了异常,孙校长在铃响之前进了彭老师宿舍,好久才怏怏出来,然后彭老师跟出了宿舍,一瘸一踮走向教室,却不见怀里挎着手风琴。 “彭巨亮,出来。”他首先喊的是老二,这是他的表弟,是跟他一起来到村小上五年级的。 然后他和老二一齐进了他的宿舍,一会儿,老二闷闷不乐朝教室走来,哭丧着脸站在门口喊“大尕娃,叫你呢!”然后三弟出去,两人一起走到宿舍门口,三弟进了宿舍,二弟就站在宿舍门口。一会儿,三弟出了宿舍朝教室走来,哭丧着脸站在门口喊“呆瓦,叫你呢!”然后四弟出去,两人一起走到宿舍门口,四弟进了宿舍,三弟就站在宿舍门口,和二弟并排站在一起。一会儿,三弟又出了宿舍朝教室走来,一样的模式,一样的动作,一样哭丧的脸,象鸭子进圈出圈一样来来回回,终于八个弟兄站在了一起。 教室窗户上,一个个压扁的面孔贴在玻璃上面,脖子伸长的像被渔夫提起的鸬鹚,看他们的队形次序,表明彭老师完全掌握了他们的组织,也掌握了每人在组织中的座次。 “老大,你说了吗?”二把手彭举亮悄声问最边上的呆瓦。 “我什么都没说。” “我也没招!”二把手右侧的三弟大尕娃补充。 “没招!”四弟急忙澄清清白。 “没说!”九弟的声音从队伍末尾传来,有些哆嗦颤抖。 “坚决不招!”呆娃压低声音,坚定的像是喉咙里涌出的一把铁锤,这两个字像口令一样传递到队伍末端。 彭老师出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桌腿。这个桌腿是教室讲台上讲桌的腿子,天长日久从桌仓下部断开掉下来,昨天还看见彭老师踩着凳子从宿舍外墙的一个椽子下拔下一个长钉子,应该计划是今天把桌腿钉到讲桌上去的。钉子上面本来缠绕着一根铁丝的一头,铁丝的另一头缠绕在菜地里的一个树枝上,天晴的时候铁丝上面就挂着洗过衬衣啊短袖啊,床单背面什么的,当然也在星期天艳阳高照的时候挂过文琴老师的花兜兜,晾晒过文琴老师给黑马青年斗出的鸳鸯戏水白手帕,黑马青年用手帕不断擦拭汗水,不断投进去一个又一个三分篮板球。前几天树枝被铁丝拉断了,肯定是铁丝上挂的东西太沉压断了,铁丝的一头没了去处,钉子自然没用了,恰好用来钉桌腿,而桌腿现在刚好可以当作“刑具”。 桌腿是白杨实木,已经黄白的有些发朽,用几何术语描述就是边长大约八厘米,高大约60厘米的正方形立柱体。说实话,现在没有哪个“犯人”愿意接受桌腿棱角的惩罚。 这个刑具就在彭老师手里晃来晃去,一个瘦长的手臂伸往前面揪住老大的衣领,右手抡起刑具,只听“啪”的一声闷响,老大像个被弹弓射中屁股的兔子一跳一跳的跑向远处。 “站住!”彭老师喊,兔子跳的更快了,被弹弓射中的兔子能服从猎人的指挥吗?兔子逃跑的狼狈样子把窗户上那些压扁的面孔逗笑了,发出了咯咯嘿嘿的声音,像是被母鸡逗笑的狐狸。 彭老师脸色更加阴沉,有人竟然敢于挑战命令,更蔑视了他的权威,他的脸拉的更长了,变成一个马勺,满脸的青春痘似乎已被撑破,像是满脸涂了草莓樱桃汁,红的更透明了。 老大跑了,老大应该受的刑罚加倍的由二弟来承担了,有难同当,关羽不在,张飞顶替大哥受苦。 坚硬的桌腿的棱角在二弟往腿部碰去,二弟一直注视着桌腿的方向,急忙往上一跳,这一跳不要紧,恰巧碰到了小腿踝骨上,二弟跪下去,龇牙咧嘴在地上抚摸击中的部位。 “起来!”行刑人喊,“你不是金刚吗?不是不坏之身吗?”任凭怎么喊二弟就是不起来,把腿子压在屁股低下团团转,在极力表明他并不是金刚不坏之身。 三弟大尕娃正往后缩,被一棍子打中左腿腿弯,又一皮鞋踢中右腿腿弯,顿时向前栽倒在菜地,后来他说故意顺势跌进菜地的,也说不定他用了蛤蟆功跳进菜地的。 眼看大哥二哥三哥在刑罚下屈服了,六个小弟一个往一个身后躲,癞蛤蟆躲得了十五躲不了端午,最终还是被一个一个揪出来受了刑,不过刑具换成了柳树条,受刑部位成了手掌,这个刑罚大家习以为常,从二年级起就时而 “享受”到了现在,无论是承受能力还是经验,都有了极大提高,常常用“意识法”球可以消除疼痛,比如打右手的时候你就想左手,打左手的时候你就想大腿,打大腿的时候你就把想象自己是一个雄鹰在蓝天展翅飞翔。 轰轰烈烈的八大金刚就轻易被被一根桌腿驱散了,很快没有人再提及,直到多年以后“金刚”们聚集在一起,回忆悠悠村小,不觉得那是一场受刑,反而觉得是一场愉快的游戏,而他们和当打架的初中部队坐在一起举杯碰盏的时候,欢乐的哈哈大笑,还在争论到底是谁把谁打败了,谁又把挂在树梢的书包偷偷拿走了,满满的回忆,此时都在酒杯中了。世间的事情很奇特,人的心长得也很古怪,为什么过去的老师经常对学生怒目吆喝,棍棒相加,多少年后学生却念念不忘,感激涕零呢?甚至对自己抽打最厉害的老师反而在心底更能埋下感谢的种子,在一年年在岁月中成长中酿出甘醇的念想呢? 是啊,不痛不是青春,不挨打怎么能坚强成长?没有眼泪的青春算是青春吗? 多少年后言勿言站在这里抚摸者柏树虬皮,良久凝视这两棵柏树,显然比三十多年前更高更大了,更粗更结实了。 它站在这里,站了多少年了?是和村小一样的岁月吗?是和村小的校长一样经历了漫长的洗礼吗? 只要说起校长,小村的男女老少自然而然认定就是敬明星校长。 敬明星在小村人的记忆是被作为校长记住的。小村年长者坐在墙根享受着阳关的温暖关爱,不经意间话题又说到了小时候,说起了在村小上学的点点滴滴,自然离不开校长的一言一行。 校长是在九天王母庙里接受了先生的私塾,穿长袍的先生教导“人之初,性本善。”三五个孩童瞅着先生的石头老花镜念“性相近,习相远。”先生继续捋着花白的山羊胡子念“弟子规,圣人训。”弟子紧接着念“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先生很满意,啜了一口浓苦的茶,咂砸嘴皮摇头晃脑“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这一回下面的孩子面面相觑,晒然不能张嘴,倒是小明星也学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先生惊喜于色,顿感衣钵有传矣。于是先生狂教,弟子疯学,未经几年,先生所知尽被弟子所获,自知胸中墨汁已尽,嘱咐弟子“去兰州府吧。”小明星收拾行李,告别慈母,带上干粮炒面,星夜兼程赶往百里外求学。 野村在世外,天变无人知。到了兰州府得知,皇帝倒台了,到处都割鞭子了,小明星爽快,见阿訇在河摊宰羊,直接请求齐根割了自己的辫子,使劲扔向黄河漩涡中,看着变成一条水蛇游走。 带着新式学问回来,县衙变成了县政府,不几日,县长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了小村,挥着礼帽召集了地方绅士,传言要建立民国小学,绅士们一致推荐敬明星当校长筹措兴建。地主许三爷的爷爷捐出了四亩地,因为许三爷的奶奶是虔诚的王母娘娘弟子,刚好许三爷在九天王母娘娘庙周围有四亩地,村小修在这里,来的人多了,给娘娘磕头烧香的不也就多了吗,也算是对九天王母娘娘的一种功德。新任命的王保长一再对着县长点头嗨嗨,表示不遗余力支持建设,还表明态度捐了十棵大白杨,足够三个年纪的桌椅板凳。 看好良辰吉日,校长绅士及有头有脸的给九天王母娘娘敬了香,打礼谢罪,“娘娘,打扰你了,这是你的地盘,往后你就不会这样寂寞了。”翌日,校长带着一些泥腿子,拉来圆木杵头,哼哈哼哈哼哼哈,听说娃娃们以后能识字数数,便有使不完的劲,很快围着九天王母庙筑起四方围墙,又嗨吆嗨吆打起了教室地基。说来蹊跷,王母庙在教室主墙砌好当天夜里失火,火势很猛,烧毁了里面的帐幔纸火,问询而来娘娘的弟子哭天呼地寻找娘娘时,娘娘已经身首异处,四肢不全,娘娘的殿堂也只剩粗大的大梁了,大梁被烟火一熏,看着更结实更粗壮雄厚,从二十多里兴隆山请来的长发道士说“这是劫数。”又挥舞云展半晌,说“这是天意。” “真是天意。”校长暗想,“天意啊!”校长对着赤足的信众和施主说,“娘娘不是看见建教室缺少大梁,特意送来的吗?”众人顿然醒悟,忙忙对着娘娘残垣败壁的宝座跪拜“慈悲喜舍,普度众生。慈悲喜舍,普度众生。” 但正在河沟抓泥鳅的二狗子却大喊“坏人放火烧庙。”县长于是下令彻查,却没有结果。几日后在教室上梁的黄道吉日再喊“哪是娘娘动了娘娘的风水。”众人又是大骇,紧急捂住了孩子的嘴“你这个娃娃怎么说娘娘的坏话呢?”孩子挣脱被捂得发胀发红的脸,边跑边喊“我梦见了,你们占了娘娘的地方,娘娘施法警告。”,二狗此话一出,泥瓦木工瞬然战战栗栗,本就思绪不定,童言无忌,听此一说,更加好像在坟地遇见鬼火,真想是娘娘不满了。本来就疑心这火烧的一定不同寻常,被这娃娃一喊,好像戳破了阴阳的窗户纸,细细一想百年未遇的火灾,这一动土就失火,而且烧的彻底,叫善男信女向谁求子求福,到哪里避灾避难呢?小孩子有三只眼,能看过去未来,如果娘娘怪罪,肉体之躯贫寒之家谁能承受呢?于是各个脚底抹油偷偷溜走。唉,正在给椽头弹线找正的木匠八先生对着拉着墨斗的校长安慰“可能是老鼠碰倒了供奉的香烛,香烛引燃了火盆,火盆烧着了香案,香案的火苗引燃了整个殿堂。” 开学的时候,来了三五个学生,校长再去动员,又来了七八个学生。学生即使学生,也是小小劳力,既可以来上学,也可以不来上学,孩子爹妈想着终归养猪放羊耕地扬场弹线擀毡比这重要。敬明星虽说是校长,但也是老师,学校就是他一个人,三个年级就他一个人教,课本是油印的两本,一本国文,一本初级算学。老师先领着一年级的学生唱“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第二节课又领着二年级的学生背“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最后走到三年级领着学生喊“如厕时,撒石灰;多洗手,勤洗澡。”唱罢即领着全部学生到处抓老鼠,大张旗鼓进行新生活运动。放学时侯,校长站在十个娃娃面前,在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子下面唱:“卿云灿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在言勿言背着书包去学校的时候,三个教室已经复制成了五个教室,年纪由三个便成了五个,校长已经被悠长的岁月辞退了,陆陆续续新来的老师的薪水由一斗三升麦子便成了八元五角六分钱。 言勿言抚摸着村小的这两个柏树遗迹,在苍老的轮廓中寻找村小的古老痕迹,只有它能见证历史,只有它能回忆起过去。父亲说过,是校长从兴隆山麓挖来了这两棵松柏小苗栽在这里,校长扶正了他们便在根部涌了土,用脚踩实了,浇了水,于是它成活了,长大了。然而呢,栽树浇水的他们呢? 父亲已经作古,临终前始终举着一个手指指着饲养院牛圈的方向,又指点了墙根墙角?这是什么意思?按理说父亲临终头脑清醒,一定能说出一言半语,再说父亲卧床几日滴水未进,已经交待了杂七杂八家常里外的事情,看父亲指点的模样,一定是大事,而且是重要之事。然而父亲却不详说,要让他去猜,去想。他只知道饲养院以前是自家的,牛圈当然也是自家的,是一辈辈祖宗先祖劳神费力,省吃简用购置的家产,已经流传了三五代人。自言勿言记事起,他就看见爷爷每年打了不少胡姬(土块)把塌了的豁口砌起来,父亲每年雨季来临时候把牛圈房顶用草积泥抹了一遍又一遍,都是为了这个家业继承下去。后来,世道变化的快啊,快的脑筋都转不过弯来,一会说皇帝没了,一会又要剪掉鞭子,没几年有出了什么蒋委员长,风声雨声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这个小村一向孤僻,自耕自食,朝作暮睡,于外界,与别村一副小村寡民,老死不相往来得平静,该拜佛拜佛,该烧香烧香,是长工就作长工的活,是短工就打短工的麦,是佃户就把土地侍弄好,一辈一辈,就这样过着,活着,生养者繁衍着,该死就死,死就埋在村子旁边青龙山的脚下,把灵魂挂在坟头的草尖,春发秋枯注视着面前子子孙孙在自己劳作一辈子的土地上周而复始呆呆繁衍。谁能想到天会变呢?然而天确实变了,确实在小村刮起了千百年未遇的奇风,王保长被五花大绑就地解决在河湾了,草草掩埋后又成了野狗老鹰的美食。地主许三爷挨了批斗,所有地产被分给大家,没几年所有人的土地又归了集体,大家一起劳动一同分粮,接着又“有田同耕有饭共吃”了。好是好,肯定好,固然好,许三爷感叹,尽管心里念着祖上的土地,自家的饲养院,还有三个骨架结实的好骡子归了队里,但想想自己也不用操心麦地草长草短,不用担心麦黄半晌冰雹来袭,只管在食堂端碗吃饭,放碗抹嘴,心里倒也坦然了不少。 言勿言记住了父亲临终手势作出的遗言,心神不定起来。却听到门外人们极速跑步的杂沓声,还有好像海盗寻见宝石的惊叫声,饲养院牛圈里,锄粪的二狗在因泛碱减薄的墙角听见了洋镐碰撞瓷器的破碎声,再一镐头下去勾出了瓦罐瓷片,再一镐深入进去勾出了白花花的宝贝,哪是白花花的银锭啊,银簪子、银拔子,银手镯,什么都是银的,人头象饿极了的疯狗争夺骨头,你撕我扯。 天意啊天意,自己辗转反侧想了几天几夜,从父亲头七烧纸到七七烧完,整整四十九天没有弄明白这么简单的意思。什么是天意?天意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样?明明是自己的金元宝却理所当然成了别人囊中之物。天意是灾祸带来幸运,幸运又会变成灾难。 “大家听着,都听好了,听清楚了。拾到银子的人,拾到银子的人,马上把银子交到队部,交到队部敬校长哪儿,最迟到晚上吃饭的时候,最迟到晚饭吃完,饭吃完就不收了,没有交的就算贪污,就算贪污公共财产,要判刑,要坐牢。“啦哇啦的声音被躁动的空气挟裹着从树丫间的喇叭口钻进每个人的耳朵,这是队长的声音,他正趴在大队部门口的桌子上对着话筒卖力的喊着。银子被发现的时候他正在村头地头背着手散步,一袋烟的功夫就知道了饲养院发现了银子——自古至今,发现金子银子的消息总是传播的最快。待他火急火燎冲进牛圈里时,墙上的洞坑里只有牛粪了。不行,这白花花的银子怎么能叫他们独占呢?他马上心生一计,只有用公权力才能制服这些刁民,只有叫他们过不好日子自己才能过上好日子。于是他三步并做五步找到校长,要用校长的廉洁公正作掩护,再跑步来到了队部,打开了喇叭喊起来。听到喇叭的看着到手的银子,心情十分不甘往队部磨蹭,有的最终走到了大队部,敬校长正在研墨登记,也有的走到半路把银子塞进了树洞,塞进了沟旁鼠洞,掩埋了再踩上几脚,用瓦片盖住——捉奸捉双,抓贼抓脏,只要没在家里搜到,只要嘴硬经受得住五花大绑,以后就能置地买田换大牲口了,祖上有阴德,自己以后就是“许三爷”了,哈哈,这世道变得快,许三爷田地没了,这将来翻身的宝贝也没了,许三爷下三辈子反不了身了。这人世间的东西真奇妙,有的人用命来换它,有的人用它来换命,一生就为它奔忙,到头来面对着白花花的样子撒手西归。 言勿言攥着这颗银锭,在从屋里转圈到院子,从院子徘徊到园子,塞进哪儿都觉得不安全都觉得气喘心跳,蒙得呼不出气来。没有抢到银子前他着急的心要裂开,抢到最后一颗银锭后他又感觉心更加翻腾,就象被炸翻的鱼儿要露出白肚皮。“田地祖上的,”他想“为什么统统成了大家的?”“银子是自家的,为什么又要成为公家的?”他又想。他感觉额头疼的厉害,有些头晕目眩。 他瞅见一个皮包骨头的癞皮狗叼着一个肮脏的野鸡哼哧哼哧在篱笆刺槐根撕咬,一下子狠狠砸过去,癞皮狗看见一个白花花的东西砸中了野鸡,吓了一跳,跳起来跑了两步又掉头回来,叼起野鸡跑了。 言无言被逗的咧嘴笑了一下“不要银子要野鸡。”他嘲笑那条癞皮狗,这一笑,竟然把肚腹里憋的肮脏浊气笑出去了,气流顺通出来。 “一切都是大地的,”他眼前的银子的白光变成了白花花的太阳,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是白花花的经幡,在青龙山根,一堆堆坟茔错落起来,爷爷的棺木挨着太爷太奶的的坟堆埋下了;多少年后父亲母亲的棺木又挨着爷爷奶奶的坟堆埋下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不久,也许多少年后,自己肯定也要埋在哪儿了,变成一堆土,然后上面长出野草,长出荆棘,老鼠在上面打洞,当做自己的窝。 校长正在收拾笔墨,队长对完了清单和上交的银子什物,夹着屁股到磨坊屙尿。 “娃儿,你真的要上交?”校长压低声音,瞥眼磨房门口,队长使劲把黄浊的尿往墙上冲,他想着怎么把校长支走,单独到公社书记家里汇报:现在民刁,这三腚银子你叫婆娘收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然后,然后……“天还会变得,很快会变。”哈哈哈哈,他在心里吹着口哨,仓里的粮食已经坚持不到明春了,通往县城的大路上已经越来越多的来了一口河南话的要馍馍(叫花子),开春,至多清明上坟烧完纸,这里也将产生叫花子,村村叫花子,他敢肯定,甚至会死人,只要遍地都有叫花子,这天,一定会再变的。 被校长这一问,言勿言刚才坚定的心又泛起涟漪:如果人们不为银子活着,又为了什么辛苦劳作呢?不为银子,为什么抢的昏天黑地呢?不为银子,为什么都丢了命呢? “快走吧,认真活着,正大光明的活着。”校长推了言无言一把,看见队长正抖着胯从磨坊出来,像种了头彩一样轻松兴奋。 敬校长为什么要放他一马?是感谢当年的不斗之恩吗?土地运动来了,地主许三爷一夜之间变得一无所有,这还不算,还要游街,还要示众,还要在台上鞠躬忏悔自己土地来得无比罪恶。敬校长也戴上了高尖的帽子,成了彻头彻尾的走资派,臭老九,旧社会文人。甚至怀疑是国民党的间谍特务,要彻底彻尾反省悔过。有奶便是娘,刁钻的人们在风中掉转着卑鄙的头颅,“打到臭老九。”臭老九被打弯了腰;“打到走资派!”走资派被按低了头;“打到旧文人!”旧文人被跪倒在地。“打倒蒋走狗!”蒋委员的走狗脊背被板子抽的啪啪响,狗屎马尿灌进脖子,“悔改不悔改?”革命小将意志坚定。 “我悔改啥呀?”校长始终想不出自己要悔改什么。自己求学半生,教书一辈子,没偷没抢没坑没骗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卖国求荣。他一直不认为自己在为那个帝王服务卖力,他教教娃娃们念书,不管城头变幻大王旗, “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这有错吗?有错就是圣人的错,有过就是孔孟的过。白天被打了,也斗了,校长一身倔骨头,宁折不弯。工作组头头不服,刘绅士骨头硬吧,不也得跳河?头头要求晚上吊起来,吊到村小教室的房梁上直到交待问题,他交待许三爷,“不许放下来,如果放下来,他下来,你上去。”许三爷一直不觉得他是个坏人,村小的一砖一瓦是校长收拾起来的,凡是村里识字的人是校长一字一字教出来的,一直拿着村上一斗三升的酬劳,甚至养活不了小脚婆娘。这怎么就成了大恶不赦的坏人呢?怎么这些人不站出来替校长说话呢?“嗨嗨,”,头头狞笑“让地主斗老九,以毒攻毒,哈哈。” “坏人命长。”有人调侃玩笑校长是小村最能经受住折腾的人,也是经受折腾最多的人,却成了小村最命长的人,竟然在老年安享老去,陪了小村村小96春秋,小脚老太陪伴校长一辈子,自已正在追赶百年岁月,吉祥啊。 校长走后,村小被拆了,只有这两棵柏树,依然挺立在这里,见证着凝视着。 一群群的人走出了村小,一群群的人又来到村小,他们生于斯却游走祖国四方,但他们的心怎么都无法走出这个村小,这个小村。烈士暮年的时候他们回来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催,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孩不识,但这两棵柏树是认得他们的,更多的人一个个一代代人,守在村小,守在小村,守在这片黄土地上,一茬茬繁衍生息,见证着时代更替,王朝兴衰,最终明白,谁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谁将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是村小滋养了他们,还是他们给村小留下魂魄?不知道,就象这两棵柏树,是这片土地滋养了它们?还是它们的精神给于了这片大地的丰实?走远到祖国的南陲传播孔子文化的作家教授许峰,用脚步和心灵诠释着民族悲歌和祖国美好的甘肃德艺双馨获得者作家旅行家许曙明,扎根这块土地寻找民族灵魂的金城名家彭巨颜。 环顾四周,除了这两个松柏,教室、围墙、花园菜地都不见了,校园成了一个广场,在一年级教室的地方建起了娱乐室。现在,里面有人下棋有人打乒乓球,在老师宿舍拆除的地方是一个宽阔高大的戏台,戏台上方“乡村大舞台”几个字铿锵有力,戏台上,白脸的曹操正在大唱功绩“灭袁术除刘表又平刘表,只杀得桃园弟兄败当阳奔夏口,十万百姓哭嚎啕。”红脸的关公横刀立马千里走单骑,忠义人间武圣人。 戏台上的白脸红脸演唱了千百年,台下老人评论了一茬又一茬。他们倾听一个个人的悲欢离合,述说一朝一代的兴亡盛衰,他们听了看了七八十个春夏秋冬,说了评了千次百遍,却怎么总是听不够看不厌呢?黑脸白脸,岳飞秦淮,忠义奸佞,台上的人演了百年千年,台下的人便看了千年百年,这块大地上的芸芸众生,又何尝不在这片热土上继续演绎自己和时代的悲欢离合。 村小的柏树依然挺立,长得更加粗壮高大,把根在大地上扎的更深,把头对着照样仰的更高。不悲不喜,不缩不退迎接着风雨的洗礼,映照着时代的轮替,注视着一个个孩子来到村小,一个个青年走出村小,又有双鬓苍苍的游子回来寻根,更多的人坚守祖先的热土繁衍生息,平淡的生于斯,淡然的逝于斯,终究化为小村的泥土。 一个故事,不同的人能唱出不同的忠奸善恶,不同的人听出不同的人间正道,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哲理。不同的时代造就不同的人生。小村的人们在村小读了三字经,读了孔孟之道,也期冀“新生活运动”带来新的美满生活,但终究如梦幻泡影。 他们听先生讲“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听者不同,闻者不同,实践者亦不同。当日寇铁蹄的声音传来时,他们孤苦哀鸣;当十万青年十万兵时,他们热血沸腾;当开展新生活运动时,他们兴奋高亢;在先生“三民主义”的激昂声中他们看到了希望。然而,想创造历史者却被历史抛弃,因为他们只漂浮在华丽的口号上面,而真正的人民,却一直把根扎进脚下的泥土。 其实这些花须白发的老人早已经看得明白,日子就在这儿摆着呢?以前他们在大冬天穿着草鞋吃着炒面上村小,后来的我们啃着杂粮饼子抱着煤砖在教室生火取暖上村小,现在村小拆了,是因为孩子们已经在县城的楼房教室里吃着营养早餐上小学了。 站在柏树下面,勿言突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在历史的车轮下,怎么一直对几间简陋的教室怀旧不已呢?怎么对几件历史的败笔揪住小辫子不放呢?不放下旧的包袱,不让心中释然,怎么带着新的思想铿锵上路呢?秦腔唱的正紧,二胡拉的正急,大幕拉上又拉开了,百年巨变正在小村上演。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