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音符的头像

音符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7/14
分享

夕日之困

小城一直都很热闹,特别是在这小城的一场大病之后,文旅突然火了起来,这一切当然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这个小城一名普通的初一新生。父亲在初中开学前劝告我:“要一心趴在学习上!”

说来也奇怪,小城的跳楼率一直居高不下,于是小城区的每一所学校都被装上了厚重的铁栅栏。学校坐落在一片茶叶市场中,正面向北方是轻轨,南方是一片老旧小区,那是上世纪的遗物。小城政府没钱,也不敢像过去一样搞强拆,于是只能坐视不管。

正是如此,那里成了城市为数不多的后花园,可既因铁栅栏阻挡了视线,又因在现代快节奏的裹挟,很少有人的目光为了那片后花园驻足,可那个男孩不一样,好像叫……李飞。

开学来,他总是像截榆木疙瘩似的钉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下巴托在掌心,眼睛粘着教室那扇旧窗。时而远在天际的余晖斜照在那些矮房上,透过那些楼的间隙,在几面墙上绘成生动的剪影,随着落日的变化,也肆意在墙上涂抹;麻雀们会聚在一起秘密的低吟,却能发出明亮清脆的声音,然后载着余晖向远方飞去。他的膝盖常常神经质地磨蹭着,光脚板在水泥地上蹭出细碎的沙沙声,然后蜷起一条腿,目光像钻头般射向远方。这一刻,他挣扎的姿态清晰无比——仿佛想推开那扇窗,去触摸窗外自由温软的呼吸。可惜,铁栏焊死了明媚,连夕阳也变得怯懦而阴郁。

“李飞!又走神!” 林老师的怒吼像鞭子抽过来。稀疏的光线扫过教室,她是我们的班主任,以严厉著称。她只侧了下头,坐直身体,目光锐利地刺向窗边那双磨损的旧球鞋,似乎任何松懈都是罪过。而李飞,像是魂魄离了窍,竟晃晃悠悠站起来,脸上挂着一抹灿烂的微笑。林老师静默了几秒,猛地将手中的教案或是什么东西砸了过去!“哗啦”一声脆响。李飞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扭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一条腿下意识地弹起,像要展翅,又猛地钉在原地——一个无声的、受惊的定格。

教室里弥漫着高压电流般的死寂,突袭的刺痛里,掺着些轻蔑的、春游般散漫的、青蛙般昏昏欲睡的心思。

“出去!滚出去!出去!出去!出去!” 林老师的斥骂直冲天花板,眼珠瞪得溜圆。“活像一条发情的母狗!”身旁的王悄悄对我说。李飞最终被撵出门外,钉在走廊上,仍赏着那片春光,就那样呆呆的望着

林老师走回讲台,整了整书本,绷紧脸。教室里迅速被镇压下去,只剩几个角落还残留着不安分的窸窣,只有另外40多双眼睛看向他的目光

“有些人呐……你们现在是学生!是学生!”她声音拔高,“你们的脑子,你们的梦想,就该是拼尽全力、不择手段地从书本里抠出好分数!就该是朝名牌大学死命冲锋!别的,管它是什么,统统给我扔到脑勺后头去!没效率,你们怎么在努力里活?现在觉得苦?你们连挑战的念头都不敢有……” 老生常谈又开始了。她抛出问题,又自问自答,最终将她的学习目标像钉子一样楔进空气里。表面驯服是必须的,毕竟有四道探照灯似的目光悬在头顶,窗旁布满了铁栅栏。可李飞的目光,却追着远方的落日,融进暖色的余晖里——窗外,春光正好!

林老师是个执念深重的人。讲课时提到关于骂人愚蠢之类的词,她沙哑的嗓音会突然尖细起来:“有的同学,就那副德行!熬到那个点,图什么?我不反对,他自己心里有数!”

“是李飞,是李飞,老师……” 王总爱这么插一句,他很享受这个过程。

而李飞,总是不理不睬,只把脸转向窗外的光,小心地把自己浸在里面。

讲到关于目标的词汇,林老师的话锋就带刺:“学生的脑子,不装学习装什么?别学某些人,把享乐春景当成目标!” 她嘟囔着,圆胖的脸颊肉挤作一团,“毕业了有你们哭的时候。”

李飞似乎知道在说他。他回应的,永远只有那份近乎憨厚的、逆来顺受的微笑——不辩解,也少见愠怒。

我记忆里,李飞唯一一次露出锋芒,是在一堂关于“理想”的班会课。那时节,口号震天响。看看那些历史上的画家,作家或者一个小小的货车司机,都说那是他们的梦想。其实啊,”林老师鄙夷地撇嘴,“都是懒骨头找的借口!小小年纪,就懂甩锅了?,是不是啊,小傻子们?”林说着,一边推了推李飞的头,像往常一样

“你没资格谈论这些东西!” 李飞的声音突然切断了沉默。不高,没抖,却在骤然死寂的教室里撞出回音。这次 竟然不是微笑。

那时我看见了李飞的眼,眉头深深的皱起,目光死死锁住了林。他眼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的光,像旧课本上被顽童涂改过的人物插画。他脊背挺得笔直,像寒风中打颤却不肯低头的蝉,迎着那目光,周身散发出冰凌般的寒气。教室里的寂静,重得足以压垮窗外透进来的所有春意。

全班爆发出哄堂大笑,我也干笑了几声。但那一刻盘踞在我脑子里的,并非趣事,而是他倔强的身影,在肆意泼洒的夕阳里,与讲台上的人无声对峙……

那天,林老师破天荒没体罚李飞。自那以后,她再煲“心灵鸡汤”时,也绝口不提“梦想”、“理想”了。

除了班主任毫不掩饰的轻视,李飞那专注于窗外、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背影,也成了全班眼中的活靶子。捉弄他是常态。有时背后猛推一把,让他摔个嘴啃泥,肇事者嬉皮笑脸地溜走,人群爆笑。李飞也笑回去,咧开嘴,露出几颗牙,眼睛眯成缝,慢慢转回头,在冰冷的目光注视下挪回座位,每一步都踩着自己的尴尬。

风揉碎了夕阳,苍白的余晖泼进死寂的教室。没拉窗帘,光便格外刺眼,落在诡异浮动的尘埃里,灼得人眯眼。就在那光晕中,我看见李飞被一群人推搡着。他们像传球一样,把他的笔袋在空中抛来抢去。李飞徒劳地绕着圈子追,脸上挂着无措的笑,像个被围困在旋转木马上的小丑,载着他们的嘲笑。夕阳下,一切纤毫毕现。他背上,一条紫红色的细长印痕,在光线下刺目地闪着微光。我的心猛地一揪,像被什么堵住,浑浊地沉下去,无法言说。

“你看,李飞背上……是你说的那样?” 我问王。

“听说是他爸!他爸是个酒鬼!”

“李飞是常挨打的。常常因为成绩‘一塌糊涂’。每次挨揍,能听到皮带抽在肉上的脆响,‘啪啪’地见血!还总伴着嚎叫:‘家就靠你啦!你个不争气的!’疯话!老疯子和小疯子!”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我问他。声音干涩,像粉笔头摔碎在水泥地上。

王没立刻答。他咂咂嘴,像在回味刚咽下的一块肥肉,嘴角的油光还亮着。他凑得更近,一股隔夜的汗酸混着劣质零食的齁甜味扑过来。他脸上那些青春痘,红得发亮,像烂熟在土疙瘩里的草莓。沟壑纵横的脸皮绷着,挤出个腻乎乎的笑。

“啧,这还能有假?” 他喉咙里滚出一声短促的咕噜,像笑,又像被痰卡住了。“跟你讲啊,兄弟,” 他压着嗓子,热气喷得我耳廓发痒,“他妈,是‘那个’地方来的。” 他伸出油腻的食指,朝校门外某个混沌的方向虚虚一点,眼里闪着下作的兴奋。“疯女人!不过嘛,” 他舔舔干裂起皮的嘴唇,“那身段,啧,对味儿!所以啊,我在他家装了个摄像头!每周都有好看的!”

他说完了,那点兴奋劲儿像潮水退去,脸上只剩下痘坑和麻木的沟壑。他咂咂嘴,仿佛刚聊的是午饭吃了啥。斜阳打在他油腻的头发和空洞的眼珠上,却一丝光也钻不进去,只冷冷地铺了层惨白的粉。

我喉咙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花,一个字也挤不出。远处,灰暗的云正沉沉堆叠,压在天边。

期中考试像无声的潮水,从迫在眉睫,到席卷而来,再到悄然退去。可考试那几天,李飞的座位一直空着。天也莫名阴郁起来,几场暴雨在昼夜交替间冲刷,铅云低垂,往日的光无论如何也撕不开那厚重的帷幕。

考完后,李飞的身影仍未出现。班长说,李飞那分数,怕是连年级的尾巴都够不着。有人说,他肯定是怕丢人现眼,不敢来了。但这说法很快被推翻——李飞哪在乎过这个?又有传言,说他病得厉害,怕是回不来了……清晨的教室沸反盈天,各种猜测像野蜂群在耳边嗡嗡作响,最终又都消散成无用的泡沫。

我压低嗓子,手拢着嘴凑近王耳朵:“李飞怎么回事?真不来了?快说说!”

“我要知道早说了!我那小道消息,妈的,跟死了一样!你猜怎么着?摄像头屏幕居然黑了!该死!”

就在喧哗达到顶点时,门轴发出一声悠长、滞涩的呻吟,被缓缓推开。一条粗壮的腿先迈进来,接着是臃肿的身躯裹着一件破旧的衬衫——是李飞。

教室里瞬间像被掐断了电源,一片死寂。几秒后,又像是有人在冥冥中发号施令,全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哄笑:李飞的脸色枯黄;身上的衬衫又脏又破,肩颈处赫然交错着青紫色的瘀痕。他拖着腿,一步步艰难地挪向自己的座位。然而他没变,回应那些嘲笑的,仍是他脸上那标志性的、灿烂到有些空洞的微笑。

李飞像往常一样,费力地把自己挪到位置上,重重坐下。他的眼珠不知何时显得异常突出,深陷在肿胀发黑的眼袋里。他没再咧开嘴笑,露出那几颗牙,而是用下牙死死咬住了苍白的嘴唇。窗外的天不知何时放晴了,可他没像过去那样托着下巴眺望铁栏外的世界,而是把脸深深埋进臂弯,像沉入了无梦的睡眠。奇怪又合理的是,那天没人再去取乐他。他只是佝偻地坐着,或站在走廊边,眼神空茫地投向远方。

背靠夕阳,他双手死死攥着冰冷的铁栅栏,粗胖的手背上青筋却在夕阳下格外分明,像是想徒手掰开这囚笼,最终却只是徒劳地凝望着无法触及的天空 。

当然,刚回来那天,李飞脸上还是努力挂着笑的。只是那眼神,不再只有往日的明媚,似乎多了点难以名状的、更复杂也更沉重的东西……珍惜?呆滞而又有神?那是双我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眼。和往常一样,常常有人发现他在出神。不同的,他时常不再拖着下巴,而是会看见他的手在粗糙却异常苍白的脸颊上茫然滑动,仿佛想抹掉什么看不见的污迹。

一个月像往常一样过去了。端午假期结束返校,李飞又消失了。

“他人呢?” 我捅了捅王。

“还能哪?在家呗!跟上回似的,过两天准来!操,我期中考试又砸了!妈的,周末作业堆成山,烦死……” 王胖子不耐烦地绷着脸,嘴里含糊地抱怨着什么。

可这一次,他却像人间蒸发了——一天,两天,一周,两周……分秒不曾停驻,李飞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

有人说他转学了,去了某个地方,继续着重复的、灰蒙蒙的日子,把月末考试当作一场场战役的终结;也有人说,他被学校开除了,现在正在做童工。我仍像往常般上学、回家,进行着重复两点一线,为期末考试备战。考完后,我的一切压力暂时解除了。抱着手机,我如饥似渴地获取着碎片信息,心灵狂欢着

直到无意点进那一条,关于一个确认精神病男孩跳楼的事情

我呆立良久,只有苦涩的沉默在喉咙里翻腾,最终化作一丝无声的惨笑。那笑不自然,又自然而然,或许对于他来说,那是最好的归宿……夕阳照在我的脸上,天际熔金流淌,烧灼成一片不可直视的辉煌。凝视久了,眼底竟有微微灼痛之感。而万物却都镀上了悲悯的温柔,无言却庄严,如同一种无边的慈怀降临于暮色。我想出去走走。

“去哪?”父亲对我说

“就想一个人出去逛逛……”

“啪—”

厚重的巴掌落在了我的脸上……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