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成接到电话的那天正好是腊月二十,他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看向窗外,觉得外面那些行人比同日里移动地更为缓慢,像一颗颗萝卜一样被冻在了地上,并且屹立不倒。他在市区的边缘开了一家复印店,有时也接点广告设计的单子,生意始终是不温不火。按吴成自己的话说,一个原本就冷漠的人,恰好遇到了一座低调的城市,凑合过吧。就像是一块坚硬的冰,在水里泡时间长了,也就变成了水。当下正是这座北方小城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那种冷是赤裸裸的,直扑到你面前展示出威严的态度,同时又是妩媚的,不断地缠在你身上,像是一位跳着华尔兹的高挑美女,一点一点攻破对方的防线。当电话铃声快要结束时,吴成才把手伸向左侧,无力地拿起电话柄,眼睛依然注视着窗外,若有若无地喂了一声。电话那头显然早已急不可耐,焦急的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办公室。整个对话持续了二十多分钟才结束。但吴成的脸上显示出麻木的神情,只有当听到“九龙庙”“老人”这些字眼时,嘴角才时不时地抽动一下,表示他的听觉依然在正常运行。等到对方说完,吴成才意识到那件事情已经发生了,自己该去做点什么。于是,他对电话里说了声:“知道了。”便匆匆下楼,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霎时间,皑皑白雪就已把他的身影覆盖,除了可怖的白色,街道上只剩下刺眼的车灯还在依然展示着这座城市的气息。
上午十点,吴娜踏进了医院住院楼大厅,快速地向电梯走去,高跟鞋与地面的碰撞声似乎更加重了一丝医院独有的气氛。当电梯门开后,她敲响了楼道尽头一个房间的屋门。她与开门而出的护士简单交谈了几句,随后就坐到屋内的一张病床前,轻声地说:“今天感觉怎么样?”房间里依旧沉默着,只有风吹窗户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白色雪粒扑打玻璃产生的嗒嗒声。吴娜习惯性地拿起毛巾,放在热水盆里仔细地烫着,随后便来到病床前开始擦拭。床上躺着一位老人,宽大的蓝白条纹状病号服衬托出老人瘦小的躯体,脸上的皱纹在呼吸机管下此起彼伏,显示出与时间抗衡的痕迹,只有眼边的眼屎会向他人展现出一丝生命迹象。显然,这位老人的生命就像飘落在地上的雪,脆弱而又遥远。吴娜每天上午都会来到老人床前进行重复的擦拭工作,从老人的头顶直到脚掌,都受到了热水的滋润。细小的水珠在老人布满沟壑的躯体上流动,从肩胛骨到肚脐再到下肢。每到这时,岁月的光芒又重新照在了老人的身体上,但转瞬即逝,只留下一个逐渐丧失光亮,显得黑暗的生命。每当她擦到脚掌时,就会看到老人脚底那些紧挨着的厚厚的老茧。这让她想起了在记忆中的那片黄土地和连结而成的池塘,这些构成了她的生命,或许也是老人在世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东西。
给老人擦完身子后,吴娜就可以离开了,其余大部分时间老人的护理工作都由医院的护工负责。当吴娜从病床上起身时,突然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了。窗户对面是一所小学,此时已是中午放学时分,家长们陆续把孩子接走,热闹声逐渐消失在风雪里。吴娜发现一个穿着红色棉袄的小女孩一直站在小学大门的左侧,在满是白色的世界里独自等待着什么,脸庞尤为通红。她看入迷了,甚至有几秒觉得那个小女孩就是她自己,是从灵魂到肉体的统一。直到一位中年女子走向那个女孩,并把她接走时,吴娜才意识到她与这个女孩还是有差别的,似乎不那么紧密了。当她把视线移向屋内时,她才意识到,她今天还要等待一个人的到来。想到这里,吴娜觉得自己的记忆仿佛被借走了,降落到了那片古老而又生机勃勃的土地之上。
二
吴满昆的祖上据说是清朝末年的武举人,当时在山西一带非常出名。后来因为连年战乱和饥荒,吴家就从山西迁到了河南,从此便定居到了河南中部一个名为“石梁”小镇里。在石梁,人们都过着规矩的生活。整个镇子是围绕一个十字路口形成的,各家的房屋都遵循着路口的方向而建,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不断延伸着。
吴家的宅基地建在西街,从十字路口向西,经过三户人家,就会看见一个规模中等的院落,院门口栽着一棵无花果树,树旁边拴着一只整日流着哈喇子的黄狗,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吴满昆每次放学回家时,都会拿土块擦去那条狗的口水,而后才踏进院门。他从出生后直到现在,都没有见过母亲的模样。每次询问父亲,得到的都是模糊的答案。对于一个尚处于青年的孩子来说,这让他感到非常沮丧,同时他也从村人的口中或者邻居的聊天里隐隐约约知道了关于母亲的真相,这让他终日更加沉默了。比他更加沉默的是他的父亲,那个终日饮酒的高大男人,当时农村实行集体制,父亲对于家里的事不管不问,完成固定的劳动后,就瘫在床上喝酒,直到不省人事。吴满昆每次看到这样的情形,就会觉得屋子里一片黑暗。只有院里的树和门前的狗,才让他感受到一些光亮和气息。于是,生活的重担就完全落在了他的身上,或许他并没有准备好,他还想要继续回到镇里学校读书,与同学下课后到池塘里游泳。但父亲的不堪和田地里逐渐成熟的庄稼使他不得不迈开大步向前跑,直到空气变的寒冷,土地上空无一物,他才能停下脚步。
整日的劳作使吴满昆显示出异于同龄人的成熟,当他之前的玩伴在田野上或者水坑里奔跑和摸鱼时。吴满昆则躺在庄稼地里,嘴里叼着一棵已经发黄的狗尾巴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天上的云。那些云不断地在天上奔跑,频繁地变换着形状,仿佛在嘲笑吴满昆,说:“你为什么不去和朋友玩呢,我们都有自己的朋友。”每当想到这里时,他就会闭上眼睛,让太阳的光芒在他眼皮上打转。这时,他所感受到的只有红色,无边无际的,模糊的红。在红色光圈的中央,一个中年女人的脸逐渐清晰起来,吴满昆只知道自己并不认识她,但又觉得似乎非常熟悉。后来,日子越过越困难,父亲还是终日不管家里的生计,只要有口吃,有口喝的,满足的神情就会出现在父亲日渐苍老的脸上。
每次当吴满昆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倒床上时,他就会回想起之前在镇里小学上学的日子,那些对他来说意味着奢侈,就像偶然在路上捡到钱那样高兴和珍惜。此外,让吴满昆忘不掉的还有上学时坐在他前面的女孩。她叫白灵,在那个时代,白灵的名字在某种意义上也展示出了她的独特。有一次白灵回头问吴满昆老师布置的作业是什么,这让吴满昆感到惊慌失措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和这样一位像天仙般的女孩说话。最后也只是支支吾吾地说了一通,尴尬地结束了对话。吴满昆想到这里,心里燃起了一股冲动。白灵姣好洁白的脸庞出现在了他的眼里,用月光堆积而成的背影化成一股洁白的雾飘进了他的脑中,他只觉得气喘吁吁,白灵的胸脯像一群高低起伏的山脉一样不断在他眼前闪过,接着就是无尽的黑暗袭来,一股热流从他的身体内流出,把雾都驱散了。
第二天醒来,吴满昆只觉得身体有些沉重,吃完饭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父亲,便匆匆出门,向地里走去。当他走到院门口时,突然听到了一阵敲门声,他打开门,发现是邻居家的儿子张卫东。“出什么事了?卫东。”吴满昆看着卫东说。张卫东边踢着不断凑上来的狗,说“满昆,你看你家情况多么紧张。不止你一家,我家也是。队里的红薯就算烂了也不让个人摘,我喊了几个人,晚上趁天黑去地里拿点,你也来吧。”满昆听到这里,起初非常震惊,心里也有所抗拒。但正如张卫东所说的,他想到了家里的境况和集体食堂里日渐减少的饭菜,便果断地答应了。白天,吴满昆依旧勤勤恳恳地到队里干活,他挥舞农具的速度似乎把风都截断了,豆大的汗珠掉在叶子上,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到下工时,吴满昆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劳累,他想这可能跟他昨晚那场可以称之为战争的经历有关。回到家,看不到父亲的影子,他草草地收拾了一下,直待天黑前往白天与张卫东他们约定的地点。其间,吴满昆躺到床上睡了一觉,这次他什么也没有梦见,中年女人、白灵以及之前的种种都消失地无影无踪。当他听见父亲沉重的咳嗽声时,他意识到不能再睡了,于是他起身准备出门。这时,父亲突然来到了他的屋内,朝他看了一眼说:“你坐,跟你商量个事。”吴满昆这时感到不可思议了,父亲终年沉默的形象已经根植于自己的内心,此刻的突然张口让吴满昆不知所措。“你妈生下你就走了,大的和小的只能保一个,她跟我说让保你。我没说话,最后只抱着你出来了。”吴满昆虽然以前在街头巷尾听说过关于母亲的种种传闻,但从父亲口中说出的这些话让他感到字字都钉在了他的心上。“为啥不早点告诉我?你现在说不如一直不说。”吴满昆撂下这句话后就飞快地出了院门。他什么也不想,躺到了麦田里,夏天的麦子在晚风中左右摇曳着,麦芒让吴满昆感到后背有些发痒,麦子的清香一阵阵地进入到他的鼻子里,这让他感到有些困倦。天上的星星成群结队地闪烁,而他在想哪颗最像她的母亲。夏夜为他盖上了被子,他又梦到了白灵,正当他想要和白灵说话时,路边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和吵闹的声音。吴满昆起身来到了街道上,看到队长押着一群人正在朝大队部的方向走去。被押的两个人呈现出歪扭的姿态,就像是初学毛笔字的人写下的符号。突然间,吴满昆与其中一人的目光相对了,他认出来那人正是张卫东,从张卫东的眼神里可以看出,他似乎在说:“你这孬孙,不去就算了,还去举报你爷爷,你这辈子不得好死!”吴满昆马上回避了这种眼神之间的交流,迅速地回家躺在了床上。屋里时不时地飘出酒气,并伴随着一阵阵恶臭。吴满昆闻着臭气意识到自己在那些人的眼里已经成为了十恶不赦的人,最起码是在那两个人眼里。
后来当吴满昆到队里记工分时,他发现张卫东和另外那个人在清理茅厕,这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羞愧。他发现周围一些人的目光在朝他射来,并且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似乎要用眼睛将他捆绑起来。于是吴满昆记完工分就匆匆离开了,并嘟囔了一句“又不是我干的。”从十字路口到西街回家的路上尘土飞扬,风不停地在吴满昆耳边呢喃。当他拐进院门前的小道时,发现父亲正站在门口等他。见他到了,父亲靠着那棵无花果树说:“跟我去苏桥一趟,干了这几年活儿,力气也不小了,该给你介绍结婚了。”吴满昆脑子里瞬间充满了各种景象,他又闻到了麦地里稍带土腥味的清香,听到了父亲每晚发出的沉重的呻吟声,然后他看到在前方模糊的光线中,站着一些人,那些人向他走来,穿过他的身体,最后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三
雪小了很多,车站广场前的雪地被旅客踩出一个又一个灰色的洞,时不时有雪粒从两旁的树木上掉落,似乎都在抱怨这场来得并不称人意的雪。吴成此刻正站在候车厅昏黄的灯光中,暗沉的光线在他身上流动,好像随时会把他压陷到地底之下。候车厅里人山人海,吴成坐到候车座椅上,从提包里拿出一张报纸,翻着看了起来。当他看到最后一页时,忽然觉得有一个眼神在注视着他,或许是在身后。忽地,当他扭过头朝后方看去时,只看到了检票口前排起了长队,检票员的声音在大厅里游荡,显得有些噪杂。吴成意识到自己也该排队了,于是他起身向检票口走去。上了火车,吴成才意识到自己的票属于硬座区域,穿梭过一排又一排卧铺后,他终于在列车开始颠簸前坐到了位子上。邻座已坐了一个女人,正漠然地望向窗外。吴成便不自觉地开始观察起与他相邻的女乘客。这个女人似乎与四周其他旅客格格不入,行李只有一个随身携带的手提包,里面似乎装着些瓶瓶罐罐。外面裹着一件黑色大衣,但还是难以掩盖她曼妙的身材,仿佛随时都会呼之欲出。下面穿着一双皮制中筒靴,紧绷着小腿,只若隐若现地展露出一些肉色。这让吴成想起了家里的长条黑色雨伞,女人紧绷的小腿像收紧的黑色雨伞一般纤细而有弹性。这个女人在他心里点燃了一股火焰,尽管在寒冷的车厢内,那股火焰还是依旧明亮地闪动着。随后,列车开动了,此起彼伏的颠簸让吴成感到昏昏欲睡,不过多久,就和周围一些旅客一样响起了鼾声。火车一直开着,仿佛想要带人们逃离这片布满冰雪的地方,到达温暖的对岸。
吴成也不知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就被火车尖锐的汽笛声吵醒了。伴随着汽笛声的是车厢内旅客噪杂的喧闹声,好像在庆祝着什么。随着终点越来越近,列车员开始提醒到站的乘客去往车厢连接点准备下车。吴成望了望自己的对面和身旁,发现已经空无一人,连那个女人也消失了。于是他站起身,提了提有些松动的裤子,便前往车门准备下车。正当他准备迈步时,吴成想起还要检查检查身份证是否还在口袋里,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拿出来的除了自己的身份证,还有一张略显褶皱的白色纸条,上面写着:“做生意吗?”“这只能是那个女人写的,妈的,这年头看来鸡也不好过,做生意都做到火车上来了。”吴成有些激动地想着。跟着拥挤的人群下车后,他再次发现了那条像黑色长条雨伞样的腿。随后,一切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出站口街道旁的宾馆房间里,吴成正用浴巾把他的身体围住,随后躺在床上点燃了一根烟,缓缓地吐着烟雾。在他枕边,女人的上半身裸露着,略带潮红的脸庞和起伏的胸脯透露出些许不知足的神情。
“能不吸烟吗?”
“你怎么看出来我对你有意思?”吴成看着那个女人说。
“从你上车一直盯着我不放就知道了,咱俩也是各取所需,我准备走了。”
“怎么会出来干这行?你看着像贵妇。”
“家里有人病了,我不出来挣钱医药费怎么办?你给我交啊?”女人边穿衣服边说。
吴成听到这苦笑了一下,随后便进了厕所。当他出来时,发现女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床上女人掉落的头发和凌乱的被子还显示出她的痕迹。吴成也穿好衣服,收拾下行李,昨天电话里吴娜的声音一直在他心里挥散不去,这让他感到有些疲惫。正准备出门时,电话响了,来电显示是吴娜打来的。
“你到了吗?我已经在这里等一夜了。”电话那头传来吴娜略带愤怒的声音。
“刚下火车,打个面的就去了。情况怎么样?”
“等你来了再说吧,要不是因为你,你爸会变成现在这样?”
吴成进了医院大门,便直奔住院楼。几分钟后,他敲响了其中一个房间门。一阵脚步声过后,门开了。吴成见到了吴娜,头发四散地摆着,苍黄的脸上带着疲惫的神情。但当眼神撞在一起时,吴成觉得吴娜的模样还是前些年见到的那样,并没有丝毫的变化。不等吴成说话,吴娜便径直走到屋内,坐到了一旁。吴成关上了门,坐到了老人病床边。此时吴成才发现,这么多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着自己的父亲,看着这位生命之火正在逐渐熄灭的老人。“爸,小娜给我打完电话,我就赶过来了,医生说情况比较严重。”房间里依然沉默着,只有窗外零零散散的雪花在不停地下落,最后粉碎在黑色的路面上。
“医生怎么说?”吴成望向吴娜。
“脑梗,跟之前那次喝药有关。医生说希望不大。”说完,吴娜便把头扭向窗边,认真地发呆。
“母亲走得早,她走后,父亲似乎就少了点什么。我知道,还是怪我。”
吴娜听完,扭过头来不解地看着吴成说:“这么多年你回来过吗?别的不说,医药费除去报销的那部分,都是我在掏,你在这吧,我不管了。”
吴成这才意识到吴娜打电话让他过来的真实原因,他觉得吴娜说的没错,这些年要不是她一直在父亲身边陪着,老头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想到这里,愧疚像海浪一样向他奔涌而来,使得他连连后退。他对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妹妹说:“你哥我现在的境况你也知道,不像你,教书育人,工作稳定,你先勉强再坚持一段,过一段经济宽裕了,我再还你都行。”说完,吴成听到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叹气,随后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这时,窗外又开始飘起了雪花,在灯光的映射下甚至显得有些凄美,街边有些行人停下了脚步,任由那些形状各异的图形铺在他们的脸上,随后即被呼吸和体温吞噬。
即将入夜的天空呈现出淡紫色,与周围的白色世界格格不入,似乎在向这座城市里每个亮着微光的窗户传递某种暧昧的信息。房间内的对话还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但更多的是女人的声音。吴成坐在塑料凳子上,有些木然地望着窗外,他想起了之前的某些夜晚和让人感到刺痛的白天。他的食指和拇指不停地摩擦着,仿佛要撕碎那些已经尘封已久的记忆。
四
给吴满昆介绍的女人叫李双枝,苏桥人。说是苏桥,其实也就是挨着石梁的镇子,吴满昆母亲的娘家。早些年间,这地方只是一个极小的村落,后来慢慢发展起了工业,不仅把自己村变成了镇,而且还一并带动着周围乡镇发展经济,其中就有石梁镇。
当吴满昆第一次踏进这座镇时,就听到了异常响亮的金属碰撞声不断地从规模不等的加工厂里传出。那声音让他感到有些不安,在石梁,他听到最多的是风吹过田地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农民的争吵。太阳正高时,吴满昆拿着几兜点心和水果敲响了李双枝家的院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让他至今都难以忘却的脸庞。直至前几年,吴满昆在与邻居的交谈中还不时地提到那天的景象。李双枝当时正在屋内帮母亲做活,听到开门声时,她先犹豫了片刻,随后在母亲的催促声中放下针线,走到了门口。当她打开院门,看到门外站着一位手提点心,脸上带着些许惊讶和疲惫的男人时,她明白了刚才母亲焦急的催促声。
“我是吴满昆,从南面石梁来的。”吴满昆说。
“我知道,前些天家里说了,赶快进屋吧。”
李双枝说完便匆匆扭头向屋内走去,她觉得她的脸颊有些发烫,刚才站在院门外的男人让她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情感,就像是一块鹅卵石砸在水面荡起的波波涟漪那样久久不能恢复平静。正午亮的发白的阳光在吴满昆身上流动,使他稍显黝黑的脸庞显示出山一般的沉稳。这些光亮同时也照在李双枝的身上,仿佛两人不是在谈话,而是在交换着各自身体里的能量。
进屋后,李家对吴满昆显然十分满意。李双枝的母亲到院里抓了只鸡,不等吴满昆上前帮忙,她就拎着那只土黄色的鸡进了厨房。随后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盘子和碗碟,猜拳声在屋内此起彼伏,与街道上工厂里的加工声融为一体。当李双枝把脸庞通红的吴满昆送到通往石梁的大路上时,吴满昆拍了下自己的脸说:“放心,双枝。我能自己回去。我家里穷,这年龄还没说下媳妇,天天净被村里笑话。”说着,吴满昆把手从她的胳膊中抽出,用力地提了下裤子,让那块屁股后的补丁遁入到黑暗中。随后,他看着李双枝说:“等我下次来,一定要两个人一起回去。”李双枝听到这话,脸颊又不禁地发烫起来。她看了看眼前这个身材高大,有些黝黑的男人,又想到了母亲的埋怨和父亲的叹气声,觉得和父母的婚姻不同,这个男人的出现带给自己的不止是心里的波动,似乎是全部。于是,李双枝对吴满昆逐渐远去的背影喊了句:“我一直在家等你。”说完便迅速地向与吴满昆相反的方向跑去。
在石梁,每当吃完晚饭,村里的人们都会聚在门口喷阔。如果你在傍晚时分走入石梁,就会在街上看到三三两两的人们或坐或蹲地在相互说些什么。从空中看,石梁就像一处蚂蚁的巢穴。一堆堆蚂蚁不规则地分散到巢穴的四周。当你走近了看,就会听到一些荤话和流言。除了这些,村里年轻人的婚姻状况也被他们当做谈资而讨论着。吴满昆也自然包括在内,不过大家谈论的态度很快就从鄙夷转向了夸赞,这无疑归功于吴满昆那场幸福的婚礼和李双枝的到来。
婚礼那天,石梁迎来了久违的热闹景象。人们就像久旱逢甘雨那样兴奋,年龄稍大点的孩子一大早就打开家门,跑到镇口边那条大路上向北眺望,村里的老人有的也走出了屋门,拄着拐杖问那些年轻人今天是什么日子。于是,邻里邻外都盼着正午到来,因为到那时,会有两个穿着鲜艳的年轻人回到镇里,更重要的是,他们会摆开宴席,将幸福传递给每个人。
当太阳光把镇子铺满时,守在镇口的孩子首先开始喧闹起来。随后,一黑一红两个身影出现在了吴家院门口,此时吴满昆家已经被前来热闹的村民们堵得水泄不通。人们都想看看那张藏在红头巾下的脸庞,以此来证实自己的各种推测。比村民们还要高兴的显然是吴满昆的父亲,这位已有些许白发的男人在这天一改往日沉默的形象,与亲家和熟人们在宴席上大声喧哗着猜拳,那声音仿佛是在对过去的日子复仇,像湖面上漂浮的鳄鱼一般,平静而又凶残。三拜过后,吴满昆掀开了那张红头巾,一副丰满白皙的脸庞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在敬酒时,村里男人都说吴满昆这小子捡到了一块玉,让他晚上别太过猛,小心打碎了。此时,李双枝的脸上又出现了阵阵红晕,她幸福地望着自己的丈夫,觉得时间在此刻已经停止,阳光打在碗盘上的光点成为了他们幸福的印记。
这场热闹的酒席从太阳正高一直持续到夕阳西下,最后以喝的晕头转向的人们和杯盘狼藉而告终。收拾完锅碗瓢勺,天色已经有些发黑,秋天略带寒意的微风在院子里来回流动,扫下来片片枯黄色落叶。当吴满昆和李双枝坐到里屋的床上时,已经入夜了。他看着她发红的脸庞,一双明亮的眼睛不好意思地向下盯着自己的婚鞋,顿时让吴满昆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愈发诱人,使他突然想起了白灵,但转瞬即逝。于是,他把她按倒在床上,双手不断地在那块湿润的,已经熟透了的田野上游荡。忽然,他又把手伸向了那块高耸的雪峰,不断地揉搓着,冰凉与温热同时向他袭来。他觉得自己真是在爱抚一块玉石,她把他带到烟雾缭绕的仙境,不断地回应着他的动作,直到双方都掉入到一片温暖的河流之中,周围树木丛生。夜色如水,落叶在窗外发出哒哒的响声,与秋虫鸣叫的声音构成了一首优美的圆舞曲,向人们发出了夜的邀请。
后来,随着政策和形势的变化,石梁就像苏桥一样,建立了镇上第一批国有传动轴厂。吴满昆当时已经有了儿子,取名为吴成。因为李双枝的姨父与厂长是朋友的缘故。吴满昆顺利地成为了当年第一批被招进厂的工人。当时,白天吴满昆在车间锻造模具,晚上要继续进行集体政治学习,只有晚饭时才能回家待上一会儿。于是,包括地里的农活和家庭大大小小的事务,大多都是李双枝在操劳。一段时间后,吴满昆发现李双枝消瘦了许多,白皙的脸庞上挂满了太阳曝晒的痕迹,就像整日在农田里呼呼作响的风那样疲惫。这让他感到愧对于自己的妻子,他又想起了初次见到李双枝的那天,她穿着一身干净整洁的衣服站在院门内望着自己,就像多年重逢的老友那般亲切自然。想到这里,吴满昆向厂里请了一天假,准备带李双枝和儿子到镇子附近的山上看看。他听厂里人说,那山上有座九龙庙,不知道何人在何时建成,只知道石梁镇存在时,那座庙就已经在风雨里矗立了。
李双枝记得很清,去庙里的那天是腊月二十,很冷,天上的云都不见了,留下的只是青灰色的天空,路边的枯树还和往常一样有气无力地立着,树枝展现出些许的灰色。她在前一天把尚且年幼的吴成送到了娘家,然后第二天便和吴满昆出了家门。站在山底下时,吴满昆向上望了一眼,只觉得那山虽然不高,但是很整齐,给人一种威严不可冒犯的感觉。随后他们便一起往山上走,在一层一层石阶上共同回忆了从结婚到现在的一些趣事,中间遇到较为陡峭的路段时,他便用力地拉着她的手,仿佛担心李双枝随时会掉下去那般。两人说笑间,便隐隐约约地看到隐藏在树枝后的庙宇,屋檐上似乎还挂有风铃。又向前走了会儿,整座寺庙便出现在了他们眼前。吴满昆对李双枝说:“我们进去看看吧。”说完便拉着李双枝的手进到庙内,里面布置得极为精简,除了屋内正中间有一尊佛像外,其他各处散落着杂物。佛像前摆放着一些祭品,上面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不知道这里上次来人是在什么时候。”吴满昆心里想。他觉得这座寺庙并没有厂里那些人所说的那样精彩。虽然古老,但更多地显示出荒芜。
吴满昆扭过头才发现,李双枝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身边消失了。他便出了庙门,发现李双枝正坐在庙外的一块岩石上呆坐着,不知在注视着什么东西。吴满昆对她说:“太冷了,这里也没啥看的,就一座空庙。咱赶快回去吧,顺道接着孩子。”听到吴满昆说话,她才从那块石头上站起来,朝着吴满昆走去,边走边说:“对对,赶快下去吧,除了冷啥也没。”一路上,吴满昆发现李双枝比来时少了很多话,更多地只是低头看着脚下崎岖不平的石板,嘴里似乎还在嘀咕着什么。吴满昆并没有向她问一些话,而是走在旁边紧紧地拉着她的手,攥出了微微的细汗,在冷风里冒着丝丝白烟。
晚上回到家,李双枝把吴成哄睡后,便躺到了男人的身边。她轻轻地抚摸着男人结实的胸膛,热气不断地在两人之间蒸腾。女人胸前犹如水瓢状的两坨白肉在月光下微微发颤,吴满昆翻身遮挡住了那团光亮,一次又一次地探索着那片神秘地带。伴随着女人的喘息声,他仿佛感到自己身处一片悬崖之上,在挣扎过后便跌入谷底,只有溪流从他身边流过,冰凉而又柔软。
“白天在庙上咋了,看你咋恁不对哩。”吴满昆闭着眼睛说。
“啥不对,那场面给俺吓一跳,你没看见?”李双枝眨着那双明亮而又充满疑惑的眼睛说。
“啥场面,我见过的场面多了,能有啥吓人哩。”
“你没见庙外面坐那么多人哩,都缺胳膊少腿,镇冷的天,就穿个单布衫。”
吴满昆听到这里先是一惊,随后从床上跳起来,坐到李双枝旁边仔细问她,并向她一再说明自己确实没有看到她说的这些。李双枝听完也吓了一跳,她把灯打开,哆哆嗦嗦地继续讲庙里的那些人。吴满昆觉得这座庙似乎在暗示着什么,那些在寒冬里穿着单衣的残疾人,坐在庙外的石沿上挥舞着残肢断臂,有的还把手放在嘴边,似乎要演奏乐曲,冰雪在他们身上裹了厚厚一层,雪碴子不断地从那些挥舞着的手臂上掉落,显得更加单薄。他们每个人都领着孩子,一样的装扮,并在互相讨论着什么。李双枝在对她的丈夫诉说时,眼睛显得明亮而又寒冷,像冬季清晨不断穿梭的风。最让吴满昆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些残疾人的孩子无一例外都是女儿。李双枝讲完便翻了个身,将自己缠进略微发黄的棉被中,吴满昆在一旁安慰她可能都是幻觉,一切都没有事。
“我想给你生一个女儿”
这句话把吴满昆从即将到来的睡梦中拉了出来。“你咋突然说这哩,你那身子只能养,就这一个儿子也好,别瞎求想!”
“生不了就去别的庄抱一个。”
也许是困意渐浓,吴满昆变得犹豫了。他对李双枝说过几天等厂里不忙了一起去别的庄看看。说完便陷入到了一阵困意之中,随后,他进入了梦的领地。他看到了自己儿时玩耍的土地和池塘,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刚下过雨的池塘散发出带有青草香气的土腥味,时不时地有鲤鱼跳出水面与空气做着交换。他走过池塘,朝田地深处走去,那里站着一个女人,她正朝着自己走来,也或许并不是朝他走去。片刻后,他看到那位女人站在了一处高耸的土堆前,正对着一块黑褐色石碑说着些什么,边说边用手背擦去挂在眼角边的泪水。当他正想去往那块土堆时,他发现女人的身影变成了泡沫般的碎片。随后,一阵阵鸡鸣声闯进了平静之中,四周变得潮湿起来,空气中飘散着酒的气味,他听到了父亲嘶哑的声音正从那块土堆中发出,似乎是在呼唤自己,随后那声音便钻入土地的缝隙中,逐渐消失了。
当清晨熹微的阳光照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时,石梁又迎来了它一天中最具有朝气的时刻。镇里的人们接二连三地走出家门,走向田地或工厂,开始他们一天的生活。对于人们来说,他们的一切都建立在这片土地之上,土地给予他们生命,展示着包容的姿态,同时也直视着生命的消亡。在这里,每一个生命或是亡魂,就像秋天的落叶一样,轻盈却有意义。
五
吴娜说出那几个字时,吴成只想逃离眼前的一切。病床上的父亲,身旁的妹妹,仿佛都如雪般降落,最后破碎在冰冷的地板上。
“后面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可也不用这样一直躲着父亲吧?”
吴成的母亲在一年冬季那场挖河运动中病倒,那些又凉又黏的泥土让她本就日渐消瘦的身体更加冰冷。后来,当李双枝发现自己咳出鲜红的液体时,意识到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那天的到来是在一个晴朗的上午,几缕阳光穿过院里的树枝照在了李双枝的床上,这让她觉得身上异常温暖。当时家里只有吴娜一人,已经卧床多时的李双枝突然下了床,倚在门边喊屋外的吴娜进来。吴娜听到母亲的呼喊声便迅速地跑进屋内,她看到母亲正站立在床边,招着手让她过来。吴娜并没有展示出欣喜的神情。相反,她意识到生命的光芒或许很快就会从李双枝的身上流走,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她把李双枝扶上床,母亲伸出她那双消瘦的手示意吴娜到她的耳边来,随后轻声地对吴娜说了些话,便虚弱地躺在了床上。据吴娜后来回忆说,母亲当时的神态像是完成了一桩最后的使命,静静地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我把他的钱都赌光了,我对得起父亲吗,我没脸见他。”吴成有些激动地说。
沉默过后,吴娜对吴成回忆起了那天的细节。此时吴成就像接受审判一样畏惧地看着吴娜,眼前这个女人,即使是自己的妹妹,也在此刻逐渐变得陌生起来。
“父亲都成这样了,你还要你那点自尊干什么?”
“是父亲觉得我把吴家的脸都丢尽了,他那么一个极好的人,忍受不了自己的儿子去赌,也不可能原谅我。”
吴娜冷笑了一声,看着吴成说:“你把你那个广告店关了吧,回来照顾父亲,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吴成望着她说。
“这你不用管,有些话我早该对你说,我不是你亲妹妹,我是母亲从其他地方抱养来的,母亲临死前告诉了我。我对这个家已经做了该做的,到现在这个局面,我想走了。”说完,吴娜便向房门走去。
随着一声沉重的关门声,吴成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望了望四周,外面还在下雪,街道上只有昏黄的灯光在不停晃动,整座城市变成了雪的坟墓。他仿佛还沉浸在刚才与吴娜的对话中,但脑子里只有亲妹妹三个字在不停地闪动。病床上,父亲依旧沉重地躺在那里,纵使窗外的雪也无法将他的躯体再次照亮。吴成这时发现地上的热水壶好像裂了,水流正从瓶底的裂隙向四面八方流去,流向这片土地的各个角落。
六
石梁是一个给人希望的地方,但同时也会默默承受着人们对它的破坏和践踏,甚至在有些时候,会以灾难的形式回馈给人们。就像一个叛逆但弱小的孩子,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往往预示着背地里的不可捉摸。
随着新时期的到来和政策的不断开放,镇上的厂子又迎来了一次发展高潮。由于是国企的缘故,来自全国各地的传动轴订单接踵而来,厂里不得不加派人手,专门负责销售和对外联络。吴满昆此时已是生产科科长,是厂里的老员工和中层领导。他在与厂长偶然间的一次对话中,把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自己的儿子。这场充满暗示性的对话让吴成顺利地进入到了销售科,担任销售员的职务。
一直在家待着的吴成对于父亲的这个决定显然非常赞同,他甚至没有仔细想过吴满昆开后门让他进厂工作背后的良苦用心,只是有时看到父亲脸上日渐增多的皱纹后,感慨一会儿岁月如流水而已。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吴成基本都处于在外出差的状态,他在火车和汽车之间不停奔波,经常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下完火车后,便急忙坐上汽车前往目的地。时间一长,吴成似乎变成了外乡人,他在一次次的出差中感到了家乡石梁的落后。当他看到广阔的海面时,就会想到村里那口大坑和许多池塘,想到了上面漂浮着的许多垃圾和反射出来的油腻彩虹。这不禁让他感到一阵恶心,他有一瞬间觉得要逃离那里,哪怕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这种类似的想法自产生之后就在吴成的脑子里不断蔓延,外面的世界不断刺激着吴成年轻的心,命中注定般地让他成为一位游子,一个断了根的人。
吴满昆是在最近几年发现儿子愈发地不想待在家里,有时即便是休假,吴成也只是在家坐上一会儿,吃过一顿饭后便匆匆离家而去,那神情仿佛是要躲避什么东西。他也抽不出空去管儿子,自从内退后,吴满昆就和之前厂里的几个老伙计合伙开了一个小规模的加工厂,他准备再继续赚些钱,留着给吴成娶媳妇用。但事情有时往往不会顺着人的想法进行,吴满昆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对儿子的放任不管会把一切都毁了。
自从和朋友合伙开了厂后,吴满昆整日里忙得不可开交,为了保证生产的质量和效率,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往返于办公室和车间。这天,吴满昆和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用钢笔写着什么,血红的阳光透过蓝色玻璃窗照在他的桌上。当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吴满昆觉得那缕光线似乎变凉了,这让他觉得有些疲惫。终于,他草草收拾了一下,夹着皮包向厂门口走去。快到家时,他才想起来今天吴成要回来,于是便又在家门口买了些荤菜和烧饼。“小成!赶快开门,我买了点菜晚上一起吃。”吴满昆边向院门走边喊着。但回应的声音丝毫没有出现,只有几只麻雀从路边的杂草堆里飞起,站在树顶悻悻地看着吴满昆。走到院门口时,他发现院门敞开,院子里像墓地般寂静。当他走进屋门时,发现吴成正在桌子旁呆坐着。同时,有几个陌生男人站在吴成身后。
“这是你儿子吧,他跟我说你一会儿就回来,还真没骗老子。赶快替你儿子还钱!私了和进局子选一个。”站在中间的男人率先发出了声音。
随后,吴满昆在这几个操着外地口音的陌生男人口中,得知了关于吴成的种种事情。他并没有显示出过多的激动,而是平静地站起身子,对那几个男人说,稍微等我一会儿。吴满昆向里屋走去,他打开床边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类似长条卡片的本子,并颤抖着在检查着什么。过了几分钟,他便向屋外走去,快要走到门口时,吴满昆的目光突然被桌上的一张照片所吸引。那是他和李双枝结婚时的照片,并且是唯一一张。紧挨着照片的是一张灰色人头像,但上面的女人不再笑了,像被钉在墙壁上面那样严肃和死板。吴满昆此时只觉得一大片灰色向他袭来,他伸手想要开门,但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近在咫尺的门把手。他觉得自己在一直坠落,在急剧下降的途中他听到了熟悉的女人声音,间或夹杂着窗外麻雀的唧唧声,最后摔在了一片带有泥土的木板上。
街坊邻居再次见到吴满昆时已隔数月,在此之前,他们已经在拉闲话时确认了吴满昆家所发生的悲剧。大家都对吴满昆持同情的态度,而提起吴成,乡亲们憎恶嫌弃的表情便瞬间跃然脸上。显然,对于一个借高利贷赌博而把家产输光的人,最起码在石梁,不可能得到村人的丝毫原谅。
据乡亲们回忆说,他们永远也忘不掉那天下午,那位叫吴满昆的高大男人给了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当时正值傍晚,街坊邻居像往常一样在吃完饭后都坐在树下闲聊。微凉的秋风给人们带来了丝丝凉意,枯黄的树叶不断地从枝干上掉落,像搁浅的渔船一般无依无靠。当太阳洒完最后几束红光后,人们纷纷起身向家门口走去。正在这时,他们看到吴满昆正一摇一晃地拿着酒瓶向他们走来,他每看到一位认识的街坊朋友就对他们说,“都是镇上认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了,我怕以后看不到你,所以过来和你喝口酒,你就当这是最后一次见我了。或许吧,或许。”大家都被这一奇怪行为弄得不知所措,吴满昆的身影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为歪斜,就像一名负伤的战士,在夕阳中走向死亡。不过乡亲们都以为吴满昆是喝多了,便随意应付了几句,说了些劝人的话,随后就都回了家。
“谁知道老吴那黑回去后会喝农药,要是我当时知道,早都给他拦下了。”住在吴家对面的尚福全说。
“你别放那马后炮了。要我说,还是穷点好,他办那厂,最后还不是让他孩儿败光了?”
在以后的聊天中,这件事情便成了乡亲们谈论的中心。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反复讨论着其中的细节,比如:上门借东西的老王如何发现不省人事的吴满昆,吴满昆到底喝了多少次农药,现在去了哪里,吴成又在什么地方等等诸如此类的话题,并且每次都以不同的分歧而结尾。时间一长,乡亲们或许是觉得太过于没有意义,或是觉得长时间谈论这样的事对吴家也不太尊重,便慢慢地不再提了。
在石梁居住的人们还是照常过着规矩的生活,吴家此前发生的种种如同融化的冰雪逐渐消失在了人们的视线之中。只留下一座杂草渐高的院子,不时有麻雀从院中飞出,在夕阳的照射下不断飞行,直到消失在土地的尽头。
姓名:赵士喆
就读高校:洛阳师范学院
专业:汉语言文学
联系地址:河南省许昌市魏都区天平街恒达都市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