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绣

老巫祝跪在太庙的青砖上，指尖触到的青铜胆形器，已覆着层青黑色的锈。这是先王勾践灭吴时，从姑苏台带回的礼器，如今却成了越国太庙最冷清的供物。

“巫祝，大王让你占卜伐楚吉凶。”寺人尖细的声音穿透殿宇，打断了老巫祝的思绪。他抬头望去，殿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供桌上堆积如山的龟甲上——那是王无彊为凑齐“百甲问卜”，强征了三县百姓的耕牛甲胄。

老巫祝颤巍巍点燃龟甲，裂纹在火中蔓延时，他忽然想起五十年前的场景。那时他还是个小童，跟着师父在会稽山祭祀。勾践穿着粗布麻衣，亲手将苦胆悬在柴房梁上，每顿饭前都要仰头舔舐，苦涩的汁液顺着嘴角滴落，在地上积成小小的盐渍。师父说，那是越王的“心胆”，能让越国从灰烬里站起来。

可如今，太庙的梁柱上雕满了饕餮纹，宫人们捧着鎏金食盒穿梭，里面盛着从楚国运来的橘、吴国进贡的鲈，却再没人记得苦胆的滋味。去年秋收时，他路过都城外的村落，见流民啃着树皮，而贵族们的车队正满载着粮食运往琅琊台——那里新修了座“霸王阁”，王无彊要在那里宴请诸侯，彰显越国的强盛。

“裂纹如何？”寺人不耐烦地催促。老巫祝盯着龟甲上杂乱的纹路，喉结动了动：“大凶。楚地有虎狼之师，越国……民力已竭。”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他转头看去，只见两名卫兵拖着个血淋漓的人走过，那是前日劝谏大王暂缓伐楚的上大夫。卫兵的靴子踏过门槛时，溅起的血珠落在青铜胆形器上，与铜锈混在一起，像极了当年勾践嘴角的苦汁。

寺人冷笑一声，拂袖而去：“老东西胡言乱语！大王说了，越国是霸王之邦，当年先王能灭吴，如今他便能吞楚。”

太庙的门被重重关上，殿内只剩老巫祝一人。他伸出手，轻轻擦拭着青铜胆上的锈迹，指腹传来冰凉的触感。忽然，铜器发出一声细微的碎裂声，一道裂痕从胆腹蔓延开来。老巫祝愣住了，恍惚间仿佛看见勾践从供桌后走出，依旧是粗布麻衣的模样，只是脸上没了当年的坚毅，只剩满眼的茫然。

“先王，”老巫祝喃喃道，“这越国的胆，早就锈了啊。”

三日后，楚军渡过大江的消息传到都城。王无彊正穿着犀兕甲，在霸王阁上饮酒作乐，听闻消息后，他摔碎酒爵，怒斥群臣无能。可当他登上城楼，看见楚军长驱直入，而城楼下的百姓要么四散奔逃，要么跪地投降时，才终于明白老巫祝的话。

乱军入城的那天，老巫祝抱着青铜胆形器躲在太庙的角落。兵刃碰撞声、百姓哭喊声从殿外传来，他听见有人高喊“越王已逃”，也听见楚军将领下令“焚毁宫室，收缴礼器”。

火舌舔舐着太庙的梁柱，木质结构噼啪作响。老巫祝将青铜胆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铜器逐渐变热。他想起师父曾说，胆是立身之本，失了胆，人便没了魂魄。而越国的胆，早在一代代君主沉溺享乐、压榨百姓时，就已被贪欲腐蚀，化作了一捧冰冷的铜锈。

当火焰吞噬他的衣角时，老巫祝最后看了眼怀中的青铜胆——那道裂痕越来越大，里面的铜锈簌簌落下，像极了当年会稽山上，勾践舔过苦胆后，从嘴角掉落的盐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