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张选轩的头像

张选轩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8/17
分享

水痘

张轩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阳光,像淬了火的针,一根根扎在裸露的皮肤上,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糊味。邮递员那辆破旧的绿色自行车吱呀作响地碾过晒得发烫的柏油路面,停在院门口,车把上挂着的绿色帆布包鼓鼓囊囊。邮递员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张轩!录取通知书!”声音在死寂的午后格外突兀,惊飞了墙头打盹的几只麻雀。

堂屋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奶奶李秀花探出半个身子,脸上堆着一种混杂着惊讶和习惯性挑剔的表情。她没看张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邮递员手里那个印着鲜红大学名字的大信封。“哟,还真考上了?”她的尾音拖得老长,听不出是喜是疑。紧接着,她身后钻出一个小炮弹——三岁的堂弟强强,穿着簇新的小背心短裤,手里攥着半块油腻的炸糕,嘴角沾着碎屑,好奇地睁大眼睛。

父亲张建国趿拉着塑料拖鞋,几乎是小跑着从东屋出来,他刚从午睡中被吵醒,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眼泡有些浮肿。他一把从邮递员手里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信封的质感很硬挺,那所重点大学的名字烫金般耀眼。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捏着信封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爸?”张轩站在院子中央的日头底下,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后背的旧T恤洇湿了一大片。他嗓子有点发干,声音不大。

张建国这才像被惊醒,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儿子被汗水浸透的、洗得发白的旧T恤,眉头习惯性地拧成了疙瘩。他把信封往张轩怀里一搡,动作带着点粗鲁:“拿着!出息了?”语气硬邦邦的,听不出多少喜悦,反倒像在质问一件麻烦事。他随即转身,冲着堂屋喊道:“秀芹!秀芹!出来看看你儿子!”喊的是张轩的母亲王秀芹。

王秀芹在西屋厨房里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走出来,腰间还系着那块沾满油污的围裙。她撩起围裙下摆擦了擦手,目光先是落在丈夫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然后才转向张轩和他手里的信封。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像一块被风干了的旧抹布,只有嘴角向下耷拉着,透出常年郁结的疲惫和怨气。她走过来,伸手想摸摸那信封,指尖快要触到时却又缩了回去,只在粗糙的围裙上用力蹭了蹭。

“嗯,考上了就好。”她低声说,目光却越过张轩的肩膀,飘向堂屋门口。强强正缠着奶奶李秀花要冰棍,李秀花嘴里敷衍着“心肝宝贝”,手已经伸进裤兜掏零钱。王秀芹的眼神黯了黯,那里面有什么东西迅速冷却,沉了下去。

“愣着干啥!”张建国烦躁地挥了下手,像是要驱赶苍蝇,“回屋去!大太阳底下晒着,脑子都晒坏了?通知书收好,别弄丢了!”他瞥见强强举着冰棍得意地舔着,眉头皱得更深,冲李秀花嚷道:“妈!冰棍那凉东西少给他吃!回头又闹肚子!”语气里带着对母亲习惯性的、不容置疑的“关心”。

李秀花正把剥开的冰棍塞进强强嘴里,闻言头也不抬:“我孙子想吃口凉快的咋了?就你事多!轩娃子考上大学是喜事,强强吃个冰棍沾沾喜气!”她搂紧了怀里的宝贝疙瘩。

王秀芹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没再说话,转身默默地回了西屋厨房,背影僵硬。厨房里很快传来锅铲碰撞的、比平时更响亮的噪音。

张建国被母亲顶了一句,脸上有些挂不住,又不好发作,只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冲着张轩低吼:“听见没?回屋去!别在这儿杵着碍眼!”他目光扫过张轩汗津津的脸,补充道:“把你那脸洗洗,跟花猫似的!考上个大学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晚上你爷从镇上回来,好好给你上上课!”说完,他也背着手,一脸郁色地踱回了东屋。

院子里瞬间只剩下张轩一个人。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烫得皮肤生疼。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个承载着未来、此刻却显得有些沉重的信封,塑料封皮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他慢慢抬起头,目光投向堂屋墙上挂着的那幅巨大的全家福。照片是去年春节拍的,爷爷张德福坐在正中,一脸威严,奶奶李秀花抱着强强坐在旁边,笑容灿烂。父亲张建国站在爷爷身后,表情严肃。母亲王秀芹站在父亲侧后方,脸上挂着一种公式化的、略显僵硬的笑。他自己,则被安排在照片最边缘的位置,身体微微侧着,脸上努力想挤出笑容,嘴角却向下撇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镜头之外,仿佛一个误入别人幸福画面的局外人。照片里,只有他笑得那么勉强,那么格格不入。

录取通知书被随意地丢在了他小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旧书桌上,像一块被遗忘的砖头。预想中足以改变家庭氛围的喜悦,如同烈日下泼洒的一杯水,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闷热和焦灼。家里的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

日子在压抑和琐碎的争吵中继续向前爬行。张建国似乎把儿子考上大学这件事,解读成了某种对他权威的潜在挑战。他看张轩的眼神越发挑剔,像在审视一件随时可能出纰漏的旧物。

“碗边上的米粒没刮干净!眼瞎了?读大学读得饭都不会吃了?”晚饭时,张建国“啪”地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汤汁溅了出来。张轩默默拿起碗,重新刮了一遍。

“地怎么扫的?角落里全是灰!懒筋抽的?念几天书就成少爷了?”张建国踢了踢墙角,扬起一小片灰尘。

“一天到晚蔫头耷脑!给谁甩脸子看呢?考上大学就了不起了?”这几乎是张建国每天必念的经,语气一次比一次冲。

王秀芹大部分时候沉默着,偶尔被丈夫的怒火波及,便立刻像被点燃的炮仗,尖利地反击回去。夫妻俩的争吵迅速升级,从碗没刷干净,扯到当年结婚彩礼给少了,再扯到张建国偷偷给他那不成器的弟弟张建军塞钱,最后必然落到爷爷奶奶的偏心眼上。

“你爹妈眼里只有你弟!强强是块宝,我们家轩子就是根草!从小到大,他们搭过一把手、给过一分钱没有?现在倒好,轩子考上大学了,他们屁都不放一个,整天就知道围着强强转!”王秀芹的声音又尖又利,像玻璃刮过石板。

“你闭嘴!爹妈的事轮不到你插嘴!我弟家困难,帮衬一把怎么了?你个女人懂什么!轩子考上大学,那是他该做的!老子供他吃供他穿,还供出罪过来了?”张建国脖子上的青筋暴起,拳头捏得咯咯响。

“供?你供个屁!轩子从小到大的学费、书本费,哪一分不是我娘家贴补、我起早贪黑糊纸盒挣来的?你张建国除了会吼会骂,你还会什么?你心里就只有你那爹妈你那好弟弟!”王秀芹的眼泪涌了出来,混合着愤怒和积压了十几年的委屈。

争吵声浪在小小的院子里横冲直撞,撞在土墙上,又反弹回来,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张轩把自己关在小屋里,门板薄得像纸,根本挡不住那些淬了毒的字眼。他蜷缩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盯着天花板上被雨水洇出的、形状扭曲的霉斑,感觉胸口像是被一块浸透了冷水的破布死死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窗外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叫着,单调而刺耳,更添烦躁。

唯一能让他短暂喘息的,是去村东头陈老师家。陈老师是镇上中学退休的老教师,家里有半面墙的书架,书多得挤不下。张轩是那里的常客。通知书下来后没几天,他坐在陈老师家那棵老槐树的浓荫下,手里捧着一本翻旧了的《平凡的世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抬起头,望着头顶被茂密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声音干涩:“陈老师,是不是……我考上了,反而错了?”

陈老师放下手里的蒲扇,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深深的怜悯和无奈。他叹了口气,声音苍老却清晰:“孩子,读书明理,追求前程,这本身没有错。错的是……人心里的那杆秤,有时候歪得太狠,就再也正不过来了。有些人的心,像捂不热的石头,硬得很。”他看着张轩年轻却已过早蒙上阴影的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路还长,往前走,别回头。等你走出去,站得高了,也许……就能看清了。”这话语像是一句安慰,又像是一个渺茫的预言,轻飘飘地落在张轩沉甸甸的心上,激不起半点涟漪。

家里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王秀芹和公婆之间那层薄冰,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彻底碎裂。

事情的导火索小得可笑。强强在院子里疯跑,绊倒了张轩晾在竹竿上的一件刚洗好的旧衬衫,沾了一身泥。李秀花立刻心疼地抱起孙子,一边拍打他身上的灰,一边冲着闻声出来的王秀芹抱怨:“哎呀我的乖孙,摔疼了没?你看看这衣服晾的,也不找个稳妥地方!碍手碍脚的!”

王秀芹看着自己儿子那件唯一还算体面的衬衫沾满泥污,再看看婆婆怀里毫发无损、正咯咯笑的强强,一股积压了十几年的怨毒猛地冲上了头顶。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指着那件脏衣服,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我的衣服碍事?我儿子洗的衣服碍着你宝贝孙子的路了?李秀花!你的心偏到胳肢窝里去了!强强是你孙子,张轩就不是你孙子了?从小到大,你给张轩买过一颗糖、缝过一粒扣子没有?张建军家孩子一哭,你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我们家轩子呢?发烧烧到说胡话,你在哪?你在给你那宝贝小儿子家炖鸡汤!”

李秀花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愣住了,随即老脸涨得通红,像一块粗糙的猪肝。她放下强强,叉着腰,唾沫星子喷出老远:“王秀芹!你反了天了!敢这么跟我说话?我偏心?我偏谁了?老大(张建国)不是我儿子?轩子不是我孙子?我拉扯建国容易吗?建军家困难,帮衬点怎么了?就你心眼比针鼻儿还小!整天就知道斤斤计较!没个当大嫂的样子!我看建国就是太惯着你了!”

“大嫂?我呸!”王秀芹气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一起流,“我嫁到你们张家十几年,当牛做马,落着好了吗?你惯我?你儿子惯我?你们全家都拿我当牲口使唤!张建国就是个窝囊废!只会听你摆布!愚孝!愚孝!!”她像疯了一样嘶吼着,把十几年积攒的屈辱和愤怒一股脑儿倾倒出来。

张建国刚进院门,就听到妻子对自己母亲喊出“愚孝”两个字,脑袋“嗡”的一声,血瞬间冲上了头顶。他几步冲过来,二话不说,抡起蒲扇般的大手,狠狠一巴掌扇在王秀芹脸上!

“啪!”一声脆响,惊得树上的蝉都噤了声。

王秀芹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立刻红肿起来,清晰的指印浮现在皮肤上。她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眼中最后一点微光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

“滚!你给我滚!”张建国指着院门,额头青筋暴跳,眼珠通红,“再敢对我妈不敬,我打断你的腿!”

王秀芹没再哭,也没再骂。她放下捂着脸的手,红肿的脸颊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她冷冷地扫了一眼暴怒的丈夫,又看了一眼气得浑身发抖、抱着强强直拍胸口的婆婆,最后,目光极其复杂地掠过站在小屋门口、脸色惨白的张轩。那眼神里,有悲凉,有怨毒,还有一种令人心寒的疏离,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她没再说一个字,转身冲进西屋,“哐当”一声甩上了门,门板剧烈地晃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张轩站在小屋门口,像一尊被雷劈过的泥塑。母亲脸上那清晰的指印和父亲狂怒扭曲的脸,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留下永久的焦痕。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猛地转身冲进小屋,扑到床边,对着地上一个破旧的搪瓷盆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身体里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双手死死抱住膝盖,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身体上的痛楚来压制心脏深处那撕裂般的、无声的哀嚎。小屋的窗户纸破了一个洞,一丝微弱的风钻进来,吹不动屋内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日子在一种冰冷僵持的状态中熬着。王秀芹彻底成了家里的影子,除了做饭,几乎不出西屋的门,对张建国视而不见,对张轩也极少说话,偶尔目光碰到,也是迅速移开,里面没有任何温度。张建国则像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看什么都不顺眼,尤其是看张轩。

这天中午,张轩在厨房帮母亲烧火。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着他沉默的侧脸。王秀芹正在切菜,刀落在案板上,发出沉闷的“哆哆”声。西屋的门帘被掀开,张建国沉着脸走进来,目光扫过张轩,眉头立刻拧紧。

“又在灶门口磨蹭什么?火都烧不好!滚出去!”他语气恶劣。

张轩没吭声,默默站起身。王秀芹切菜的动作顿了一下,刀重重地剁在案板上,没抬头。

张建国像是找到了发泄口,对着王秀芹的背影继续开火:“还有你!板着个死人脸给谁看?一天到晚丧门星似的!这个家就是被你搅得鸡犬不宁!”他越说越气,声音拔高,“行!你硬气!过年!今年过年,你休想踏进我爹妈家门一步!有种你就一辈子别去!”

王秀芹猛地转过身,手里的菜刀寒光一闪。她脸色煞白,嘴唇抿得死紧,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刺向张建国。她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不大,却冷得掉冰渣:“张建国,你记着今天的话。你爹妈的门槛高,我王秀芹,高攀不起!过年?哼,我求之不得!”

她说完,狠狠地把菜刀剁进厚厚的木砧板里,刀身没入大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砧板裂开一道细缝。她看也不看丈夫和儿子,转身掀开门帘,快步走回西屋,重重地关上了门。

张建国被妻子那决绝的眼神和动作震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却又无处发泄,只能狠狠瞪了一眼呆立着的张轩:“看什么看!都是你这不省心的东西惹出来的祸!”他烦躁地踹了一脚灶台边的柴火堆,骂骂咧咧地走了出去。

厨房里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还有那柄深深嵌在砧板里的菜刀,闪着冷幽幽的光。张轩慢慢走过去,看着那道深深的裂缝,又看看母亲紧闭的房门。母亲那句“求之不得”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他心里最后一点关于“家”的模糊念想。年关的团圆,彻底成了泡影。他蹲下身,捡起地上散落的几根柴禾,机械地塞进灶膛。火焰舔舐着枯枝,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映着他空洞无神的眼睛。这个家,已经提前进入了寒冬,比屋外凛冽的北风更刺骨。

水痘,是在一个毫无征兆的清晨找上张轩的。前一天傍晚,三岁的弟弟小宝从外面疯玩回来,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冒出几个不起眼的小红点。王秀芹忙着做饭,只当是被蚊子叮了,随手抹了点清凉油。小宝痒得直挠,夜里哼哼唧唧闹腾了半宿。张建国被吵得心烦,吼了几句“烦死了”,翻个身又睡了。王秀芹起来哄了几次,最后抱着小宝在堂屋踱步,直到天蒙蒙亮才消停。

第二天一早,张轩就觉得浑身不对劲。骨头缝里像是塞满了冰碴子,又冷又酸,头重得像灌了铅,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他挣扎着爬起来,走到院子里那面挂在墙上的破镜子前。镜面布满污渍和水痕,映出他苍白憔悴的脸。他凑近了细看,心头猛地一沉——额角、发际线边缘,赫然出现了几个米粒大小的透明水疱,周围泛着不祥的红晕。喉咙也干涩发紧,吞咽时带着刀割般的痛楚。

“妈……”他扶着门框,声音嘶哑地朝西屋喊了一声,“我……我好像发烧了……”

王秀芹刚把小宝哄睡下,自己也熬得两眼通红,疲惫不堪。她闻声出来,皱着眉,不耐烦地走近,随意地伸手在张轩额头上一探:“是有点烫。”她语气平淡,没有丝毫紧张,目光掠过他额角的水疱,眉头皱得更紧,“这……别是起水痘了吧?小宝昨晚好像也出了几个红点……”她嘀咕着,又仔细看了看张轩的脸和脖子,“啧,看样子像。水痘传染快得很。”

她的反应出奇地冷静,甚至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漠然。“你弟弟昨儿就起了,八成是他传给你的。这孩子,整天在外面野……”她抱怨了一句,转身就往厨房走,“你先回屋躺着吧,别出来乱晃悠,更别靠近小宝!传染给弟弟可不得了!我熬点绿豆汤给你败败火。”她脚步匆匆,心思显然更多地系在屋里熟睡的小儿子身上。

张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骨头里的寒意更重了,他扶着冰冷的土墙,一步一挪地挪回自己阴冷的小屋,重重地倒在硬板床上。被子带着一股陈年的霉味。他蜷缩起来,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额头上那几个水疱开始隐隐作痒、发烫。母亲那句“传染给弟弟可不得了”像冰冷的针,反复扎进他混沌的意识里。原来,他生病的意义,仅仅在于不能传染给弟弟。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被遗弃的冰冷感包裹了他,意识渐渐沉入一片粘稠的黑暗。

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仿佛掉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中。一会儿是父亲张建国拿着录取通知书,指着他鼻子骂他翅膀硬了;一会儿是奶奶李秀花抱着强强,塞给他冰棍,对着他冷笑;一会儿又是母亲王秀芹嵌在砧板里的菜刀,闪着寒光……身体像被架在火上烤,又像被丢进冰窟里冻,骨头缝里的酸痛蔓延到每一寸肌肉,每一次无意识的翻身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疼得他直抽冷气。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砾,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刀割般的剧痛。额头上、脸颊上、脖子后面……那些细小的水疱像被吹了气,迅速地膨胀、蔓延,连成一片片红肿的丘疹,有些顶端已经凝成了浑浊的浆液,痒意如同千万只蚂蚁在皮肉底下疯狂啃噬。他忍不住想抓,手指刚碰到皮肤,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小屋的门被猛地推开了,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刺眼的光线涌进来,像针一样扎在张轩紧闭的眼皮上。他痛苦地呻吟一声,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父亲张建国那张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他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大部分光线,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装!还装死!”张建国几步跨到床前,声音像炸雷一样在狭小的空间里轰鸣,震得张轩耳膜嗡嗡作响。“都几点了?还赖在床上挺尸!考上大学就真当自己是少爷了?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

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熏得张轩胃里一阵翻搅。他艰难地撑起一点身子,喉咙里火烧火燎,嘶哑地辩解:“爸……我……我发烧……水痘……”

“水痘?放屁!”张建国根本不容他分说,酒精和莫名的怒火彻底烧毁了他的理智。他一把掀开张轩身上那床薄薄的、带着霉味的旧棉被!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张轩滚烫的、布满水痘的身体,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剧烈的瘙痒和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我看你就是懒病犯了!装病躲懒!还水痘?你多大了?人家小孩才出水痘!我看你是皮痒欠收拾!”张建国唾沫横飞,手指几乎戳到张轩的脸上。那些饱满的水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老子供你吃供你穿,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供你读书,就供出你这么个玩意儿?啊?在家甩脸子,跟你妈合起伙来气你奶奶!现在连活都不干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子?”

张轩蜷缩在冰冷的床板上,裸露的皮肤接触到冰凉的空气,水痘被刺激得更加刺痒难耐。他拼命咬着嘴唇,不让屈辱的眼泪掉下来,身体因为高烧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筛糠般抖个不停。他试图解释:“我没有……是弟弟……”但声音微弱得像蚊蚋,瞬间被父亲的咆哮淹没。

“弟弟?你还敢提小宝?”张建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恶毒的、近乎失控的疯狂,“你弟弟那么小!你当哥哥的不说照顾,还赖他?我看你就是存心的!存心想把这个家搅散!我告诉你张轩!”他猛地弯下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张轩烧得通红、布满水疱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张轩的心脏:

“你这种白眼狼,养不熟的东西!老子就当没生过你!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断绝父子关系!你死在外面都别回来!”

“断绝父子关系!”

这五个字,如同五道惊雷,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在张轩混沌滚烫的脑海里轰然炸响!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父亲唾沫星子的热度,狠狠烫在他裸露的心尖上,烙下焦黑的印记。他猛地一颤,身体里那根一直绷紧到极限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一股腥甜的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他侧过头,对着冰冷的地面,“哇”地一声,吐了出来。不是食物,是混合着胃液的、暗红色的血丝,粘稠地溅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像一朵朵狰狞而绝望的花。

张建国看着地上的血,狰狞的表情瞬间僵住,瞳孔猛地收缩,酒意似乎被惊退了一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那点微弱的惊愕和可能存在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迅速被更深的烦躁和一种根深蒂固的、不愿低头的强硬所取代。他像是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极其嫌恶地、猛地后退了一大步,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不再看地上那滩刺目的污秽,也不再看床上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的儿子,只是狠狠地、带着一种“果然如此,你就是个麻烦”的戾气,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正好落在那滩暗红色的血沫旁边。

“晦气!”他低骂一声,猛地转身,摔门而去。门板在他身后剧烈地摇晃着,发出濒临散架的呻吟,震落了门框上簌簌掉下的尘土。

小屋再次陷入昏暗和死寂。只剩下张轩粗重艰难的喘息声,还有他自己血液里那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他看着地上那滩混着血丝的污物,又低头看看自己手臂上、胸口上密密麻麻、晶莹饱满的水疱,在昏暗中反射着诡异的光。身体深处涌上的冰冷,比刚才父亲掀开被子时更甚,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连心脏都仿佛被冻僵,停止了跳动。断绝关系……原来,他在这个家里,连存在的资格都被彻底剥夺了。他蜷缩得更紧,指甲深深陷进手臂的水疱里,脓液和血丝混合着渗出来,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抵消了心里那灭顶的绝望带来的麻木。他闭上眼,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里,仿佛要就此沉没,再不醒来。

夜,像墨汁一样浓稠,沉沉地压下来。张轩在冰与火的炼狱里反复煎熬。高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意识,骨头缝里的酸痛深入骨髓。最折磨人的是那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奇痒。水疱已经爬满了他的前胸、后背、四肢,甚至头皮深处。它们饱满、透亮,像一颗颗恶毒的露珠,随着他每一次无意识的轻微动作而摩擦着粗糙的衣料和床单,带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痒痛。他不敢抓,指甲的边缘已经被他咬得参差不齐,渗出血丝。只能拼命地蜷缩着身体,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试图用这种自毁般的痛楚来压制那几乎要逼疯人的痒。

小屋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道昏黄的光线挤了进来,在地上拉出一道细长的影子。王秀芹端着一个粗瓷碗,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反手轻轻掩上了门。碗里盛着半碗浑浊的、散发着一股浓烈土腥味的褐色药膏。

她走到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着床上缩成一团、浑身布满水疱、在昏睡中仍不时痛苦抽搐的儿子。她的脸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异常幽深。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放下碗,用手指挖了一大块冰凉的药膏,动作并不轻柔地涂抹在张轩裸露的后颈上那些密集的水疱上。

药膏接触到滚烫发炎的皮肤,带来一阵短暂的、刺激性的冰凉。张轩在昏沉中瑟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王秀芹涂抹药膏的手顿了一下。她没有停下,反而更用力地、几乎是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力道,将药膏狠狠抹开,覆盖住那些红肿的丘疹。她的手指粗糙,布满了茧子和裂口,刮蹭着张轩敏感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寂静的小屋里,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和手指刮擦皮肤发出的“沙沙”声。

突然,她涂抹药膏的手猛地停在张轩的手臂上!那里有几颗水疱已经被他自己在无意识中蹭破,渗出淡黄色的浆液和血丝,皮肤红肿发亮。王秀芹的手指,像铁钳一样,狠狠地、死死地掐住了他胳膊上那处破溃的皮肤!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剧痛让张轩猛地从昏沉中惊醒!他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臂。

“别动!”王秀芹的声音响起,冰冷、嘶哑,像毒蛇滑过枯叶,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在这死寂的夜里清晰无比地钻进张轩的耳朵。她掐着他胳膊的手指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更加用力,仿佛要将那块皮肉生生拧下来!

张轩痛得眼前发黑,浑身冷汗涔涔而下。他被迫仰起头,在昏暗中对上母亲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心疼和关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怨毒、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还有……一种让张轩血液瞬间冻结的、冰冷的恐惧。

“我告诉你,张轩,”王秀芹的脸凑得很近,近到张轩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油烟和廉价香皂的、令他作呕的味道。她盯着他惊恐的眼睛,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极其诡异的、冰冷的弧度,一字一顿,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张轩的心上:

“你身上的痘,要是敢传给你弟弟……”

她掐着他破溃皮肤的手指猛地又嵌入一分,剧痛让张轩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我就打死你。”

冰冷的、淬着剧毒的话语,如同来自地狱的判决,伴随着手臂上钻心的剧痛,彻底击碎了张轩最后一丝残存的、关于亲情的幻想。他僵在那里,像一具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母亲幽深怨毒的眼睛,嘴角那抹诡异的冷笑,还有手臂上那深入骨髓的疼痛,如同最恐怖的烙印,深深地、永久地刻进了他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原来,他活着,本身就是对弟弟的一种威胁。原来,母亲守护弟弟的方式,是以他的痛苦和死亡为祭品。

王秀芹松开了手,留下手臂上几个深紫色的、渗着血丝的指甲印。她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拿起碗,将剩下的药膏胡乱地抹在张轩胸前几处水疱上,动作依旧粗鲁。做完这一切,她端着碗,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仿佛刚才那恶毒的诅咒和凶狠的掐拧,只是张轩高烧中产生的一个荒诞而恐怖的幻觉。

小屋重新陷入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张轩瘫软在冰冷的床板上,手臂上的剧痛依旧清晰,母亲那淬毒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响。身体的高热似乎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沉入无底的冰海,意识却异常清醒。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寸皮肤上的痒痛,清醒地咀嚼着那灭顶的绝望和恨意。这个家,终于把他最后一点活气也榨干了。

高烧如同退潮般缓缓撤离,留下被反复冲刷后狼藉的滩涂。张轩身上的剧痒和蚀骨酸痛也随之减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无处不在的疲惫,仿佛灵魂都被那场病痛抽走了大半。水疱们迎来了它们的终局:饱满透亮的浆液被吸收、干涸,结成了一片片深褐色、边缘翘起的、丑陋而坚硬的痂皮,像无数片干涸的苔藓,紧紧吸附在他每一寸皮肤上,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它们,带来干裂般的紧绷和微痛。

小屋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王秀芹和张建国,两人之间隔着一步的距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冰冷而疏离的默契。王秀芹手里端着一盆温水,张建国则拿着一个药瓶和一包棉签。

“痂开始掉了,别沾水,小心留疤。”王秀芹把水盆放在地上,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一件与己无关的家务事。她拧干毛巾,递给张建国。

张建国接过毛巾,动作算不上轻柔,但也没有了之前的暴戾。他用毛巾一角蘸了温水,开始擦拭张轩手臂上那些已经开始脱落的痂皮边缘。他的眉头习惯性地皱着,眼神落在儿子身上那些丑陋的疤痕时,闪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厌恶,又像是一点点被强行压下去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别扭。

“这么大个人了,还能染上水痘,也是稀奇。”张建国一边擦,一边习惯性地数落,语气却比往日少了几分火药味,多了几分刻意的、生硬的“关心”,“以后自己注意点卫生!别跟个野孩子似的。”他用力擦掉一块边缘翘起的深褐色痂皮,露出底下新生的、嫩粉色的皮肤,像一道刚刚愈合的伤口。

王秀芹站在一旁,拿着药瓶,沉默地看着。当张建国擦到张轩后背一块特别顽固的厚痂时,她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张轩的耳朵里:“他小叔家强强,前阵子也出疹子,你妈急得什么似的,一天三趟往镇上卫生所跑,药膏、罐头、麦乳精,成堆地往家买。”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张轩新露出的、脆弱的新皮上,嘴角微微向下撇着,“这人和人啊,命就是不一样。有人是宝,有人就是路边的草,踩烂了都没人看一眼。”

张建国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手劲不自觉地加重,蹭得张轩新生皮肤一阵火辣辣的疼。他脸上掠过一丝被戳破的难堪和恼怒,猛地回头瞪了王秀芹一眼,压低声音吼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没完了是吧?”他烦躁地把毛巾扔进水盆,溅起一片水花,“药呢?赶紧涂了!磨磨蹭蹭!”

王秀芹没再顶嘴,只是冷着脸,拧开药瓶,用棉签蘸了褐色的药水,开始往张轩刚脱痂的皮肤上涂抹。药水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涂在嫩肉上,蜇得生疼。她的动作依旧没什么温情,只是机械地完成任务。

张建国站在一旁,看着妻子涂药,又看看儿子身上那一片片新旧交替、触目惊心的疤痕,眉头拧得更紧。他像是想找点话缓和一下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又或者仅仅是想转移自己的尴尬,清了清嗓子,对着张轩,用一种刻意放缓和、却依旧带着居高临下教训的口吻说:“你也别觉得委屈。吃一堑长一智!这次遭罪,就当长个记性!以后在外面,更要学会照顾自己!别有点风吹草动就扛不住!男人,得有点担当!”他拍了拍张轩的肩膀,那力道依旧不轻,“好好养着,等痂掉干净了,就准备准备去学校吧。到了那边,机灵点,别给老子丢人!”

这番“语重心长”的叮嘱,落在张轩耳中,只觉无比讽刺。他看着父亲那张写满“我已经尽到责任了”的脸,再看看母亲那毫无波澜、专注涂药的神情,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笑意,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让它冲破喉咙。担当?丢人?原来他遭受的这一切痛苦和屈辱,仅仅是因为他不够“担当”?他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那片彻底冰封的荒芜。

涂完药,王秀芹端着水盆走了出去。张建国在床边又站了几秒,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也转身离开了。小屋再次恢复寂静。

张轩慢慢坐起身,赤裸的上身布满深褐色的痂皮和嫩粉色的新肉,纵横交错,像一张被粗暴缝合后又拆开的破布。他拖着沉重的身体,一步步挪到墙角那面布满污渍和水痕的破镜子前。镜面模糊,映出他苍白、消瘦、疤痕遍布的脸和身体,像一个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怪物。他凑近了,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双空洞麻木的眼睛。镜面晃动,污痕扭曲,恍惚间,眼前的景象开始诡异地旋转、变形……

那模糊发黄的镜面,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扇穿越时空的窗户。不再是布满水痘疤痕的自己,而是另一张苍白、扭曲、布满汗水和泪水的脸——那是十八年前,产房里的母亲王秀芹!她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头上,嘴唇干裂,眼神涣散,身体因剧烈的疼痛而痉挛着。她怀里抱着一个刚刚脱离母体、浑身沾满血污和胎脂、皱巴巴、像只小猴子一样微弱啼哭的婴儿——那就是他,刚出生的张轩。

画面猛地一转。一个穿着深蓝色斜襟布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妇人出现在视野里,是年轻时的奶奶李秀花。她皱着眉头,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极其嫌恶地扫了一眼产床上虚脱的王秀芹,目光最终落在护士手里那个啼哭不止、浑身皱巴巴的婴儿身上。她撇着嘴,脸上的皱纹堆叠出刻薄的弧度,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接,而是近乎粗暴地、用两根手指捏着婴儿包裹布的一角,像拎一件肮脏的垃圾,飞快地把他从护士手里“夺”了过来。

“哎哟,哭得这个丧气!”李秀花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毫不掩饰的厌弃。她看也没看虚弱的儿媳,只把那个啼哭不止的小肉团往旁边一个年轻护士怀里用力一塞,动作大得差点让婴儿脱手!护士吓得惊呼一声,慌忙抱紧。

李秀花拍打着刚才捏过襁褓的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的东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这么丑,红皮耗子似的,哭哭啼啼晦气死了!别让我儿子抱!建国刚当爹,可别沾了这晦气!”她说完,像是多待一秒都嫌脏,扭身就走出了产房,留下身后一片尴尬的死寂和婴儿更加响亮的、带着惊恐的啼哭……

镜子里扭曲的画面骤然消失,只剩下张轩自己那张布满褐色痂皮、惨白如鬼的脸。他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盯着额头上、脸颊上那些丑陋的疤痕,盯着那双深不见底、空洞麻木的眼睛。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原来,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嫌弃,并非始于昨日的水痘,也非始于高考后的责难。它在他呱呱坠地、发出第一声啼哭时,就已经像胎记一样,伴随着奶奶那句“这么丑,别让我儿子抱”的诅咒,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生命里。十八年的漠视、责骂、偏袒、遗弃……所有累积的委屈和痛苦,在这一刻,都找到了那个最初的、冰冷的源头。

镜子里的人影晃动了一下。张轩看到自己布满疤痕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空洞的、绝望的、带着无尽悲凉的窟窿。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更像是一口压抑了十八年的浊气,终于从灵魂深处那冰冷的裂缝中,嘶哑地、无声地泄露了出来。

他抬起手,颤抖的指尖抚上镜面,拂过镜中那个“自己”脸上深褐色的痂痕。那些丑陋的硬壳,覆盖着新生的、脆弱的皮肉。一种奇异的麻痒感从指尖传来,分不清是水痘将愈的征兆,还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皮肤底下悄然苏醒。

几天后,当最后一片顽固的痂皮从他肩胛骨的位置悄然脱落,露出底下淡粉色的、尚显娇嫩的新生皮肤时,张轩知道,是时候了。

他默默地收拾东西。行李少得可怜:几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换洗衣物,几本翻得卷了边的旧书,还有那张被他小心翼翼夹在书页最深处、几乎被遗忘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通知书硬挺的封皮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烫金的大学名字依旧刺眼。他将它们塞进一个用了很多年、帆布磨损得露出经纬线的旧背包里。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告别仪式。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清晨的天光刚刚透出鱼肚白,院子里还弥漫着夜露的清冷和灶膛未散的余烬气息。他背上那个轻飘飘的背包,推开小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门轴摩擦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他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侧耳倾听。东屋和西屋都静悄悄的,只有堂屋那边隐约传来强强睡梦中的呓语和奶奶低柔的哼唱。

他不再犹豫,迈步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院门。木门合拢时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隔绝了身后那个他生活了十八年、浸透了汗水和泪水的院子。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在熹微的晨光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树下停着村里唯一一辆去县城的破旧中巴车,引擎已经发动,突突地冒着黑烟,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售票员是个黑瘦的中年人,裹着件军大衣,正缩着脖子跺脚取暖,看到张轩走过来,抬了抬眼皮:“去县城?快上来,马上走了!”

张轩点点头,沉默地踏上布满泥泞的车门踏板。就在他一只脚迈上车厢,准备把背包甩上肩头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杂乱的脚步声和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嘶喊:

“轩子!张轩!你等等!”

张轩的身体瞬间僵住。他扶着车门冰冷的铁框,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村道上,两个人影正跌跌撞撞地跑来。是王秀芹和张建国。

王秀芹跑在前面,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身上只胡乱套了件外衣,脚上甚至趿拉着一双家里的破布鞋,显然是惊醒后仓促追出来的。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煞白,眼神里交织着一种张轩从未见过的慌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她冲到车门前,一把抓住张轩的胳膊,手指冰凉,带着剧烈的颤抖,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轩子!你……你真要走?连……连声招呼都不打?”她的声音破碎,带着哭腔,眼睛死死地盯着张轩的脸,像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清自己儿子的模样,看清他脸上那些尚未完全褪去红痕的痘疤,看清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疏离。

张建国紧随其后,也跑得气喘吁吁。他停在几步开外,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他抬起头,看着车门前僵持的母子俩,看着儿子那张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脸,又看看妻子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肌肉抽动着,嘴唇哆嗦了几下,似乎想吼,想骂,想拿出父亲的威严命令他下来。但最终,那些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只是直起腰,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神复杂地在张轩和那个破旧的背包之间逡巡,那里面有愤怒,有不解,有习惯性的强硬,还有一种被猝不及防的离别打懵了的、深藏的狼狈。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把手伸进自己那件旧夹克的内兜里,掏出一个卷得紧紧的、用旧手帕包着的小布卷。他几步上前,动作带着一种生硬的、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把将那布卷塞进张轩的背包侧袋里。

“拿着!”他的声音粗嘎,带着喘息,眼神却避开了张轩的目光,只盯着那个被塞得鼓起来的侧袋,“穷家富路!不够……不够就打电话!”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极其别扭的、从未有过的示弱。

“哎呀,走不走啊?磨蹭啥呢!”售票员不耐烦地催促,用力拍了拍车门铁皮。

张轩的目光在王秀芹死死抓住自己胳膊的、颤抖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手指冰冷,用力得指节发白。他又抬眼,看了看张建国那张因奔跑和情绪激动而涨红、写满了复杂难言表情的脸。父亲塞进包里的布卷,硬硬的,硌在背包外侧。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望不到边际的荒原。他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了母亲那冰凉颤抖的手指。她的指甲在他手臂上留下了几道浅浅的白痕。

王秀芹的手颓然垂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眼泪终于汹涌而出,顺着她苍白憔悴的脸颊无声地滚落。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死死地看着张轩,眼神空洞绝望。

张轩最后看了他们一眼,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像是在看两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他不再停留,转身,一步踏上了车厢。车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车外的一切。

中巴车发出一声沉闷的吼叫,喷出一股浓重的黑烟,车身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终于笨拙地起步,沿着坑洼不平的土路,颠簸着向村外驶去。车尾扬起的尘土,迅速弥漫开来,模糊了车后那两个变得越来越小的身影。

王秀芹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肮脏的村道上,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张建国站在她旁边,如同一尊僵硬冰冷的石雕,望着那辆越开越远、最终消失在村口拐弯处、只留下一片飞扬尘土的中巴车,一动不动。清晨凛冽的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脚边掠过。

颠簸的车厢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臭和汽油混合的刺鼻气味。张轩靠窗坐着,窗外单调的、灰扑扑的田野和光秃秃的树影飞速掠过。他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手臂上被母亲指甲掐过的地方,隐隐传来细微的麻痒感,是那些新生的皮肤在提醒着它曾经的存在。

他像是被什么牵引着,慢慢伸手,拉开了背包的侧袋拉链。那个卷得很紧的旧手帕布卷掉了出来。他顿了顿,指尖有些僵硬地,一层层剥开那洗得发白、带着樟脑丸味道的手帕。

里面是一卷钱。有零有整,皱巴巴的,最大面值是五十元,更多的是十块、五块,甚至还有几张卷了边的一元纸币。卷在最里面的,是一张小小的、硬硬的纸片。

他抽出来。

那是一张已经严重泛黄、边角磨损得起了毛边的黑白照片。照片很小,只有火柴盒大小。上面是一个被裹在襁褓里的婴儿,眼睛紧闭,小脸皱巴巴的,睡得正香。婴儿的额头上,还用红墨水点了一个小小的圆点。照片背面,用蓝色钢笔水写着几行字,字迹已经褪色发洇,但依旧能辨认出那属于张建国年轻时的笔迹,带着一种生涩的、小心翼翼的认真:

“我儿张轩百岁留念。”

“1987年冬月廿八。”

“父:建国”

照片右下角,有一小片不规则的空白,像是被什么东西粘掉过,残留着一点发硬的、淡黄色的胶水痕迹。

张轩捏着这张小小的、脆弱的照片,指尖冰凉。他久久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照片上那个皱巴巴的、被点上红痣的婴儿,又缓缓翻转,看着背面那褪色的字迹和那片刺眼的胶水空白。车厢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照片从他冰冷的指尖滑落,飘落在沾满泥渍的车厢地板上。

他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动作迟滞得像一个生锈的木偶。布满新旧疤痕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那张薄薄的纸片。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还有灰尘的粗糙。

就在指尖捏住照片边缘的那一刻,手臂上那些刚刚脱痂的地方,新生的、粉嫩的皮肤底下,毫无征兆地、猛地窜起一阵尖锐而剧烈的、钻心蚀骨的——痒!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