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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选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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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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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誓

永州的雨总来得刁钻,初时不过飘着零星湿气,顷刻间便如天漏了窟窿,哗啦啦倾盆而下。檐下水流成帘,我透过雨幕,望着父亲佝偻的身影,像一张沉默的弓,正默默立在院角的蛇窖口,仔细遮盖着缝隙。我心中那股闷气又腾了起来,忍不住再次开口:“爸,这蛇窖,还是拆了吧?”父亲头也不抬,只从雨声里挤出硬邦邦的一句:“祖传的饭碗,砸不得!”

我喉头仿佛堵了块浸透雨水的石头。父亲一生伺蛇,而我对这冰凉滑腻之物,却深怀恐惧,更不消说那秘制蛇酒,腥气直冲喉咙。父亲总念叨着蛇酒的神异,什么祛风活络、起死回生,我只当是些飘渺的旧话。他枯瘦的手固执地拍打着窖盖,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仿佛蜿蜒的溪流淌过苍老的山岩,竟透出一股倔强不屈的力量。

这执拗,深植于血脉,亦源自一个沉重的誓言。多年前,父亲为凑我的学费,冒险上山捕蛇,却被一条剧毒的五步蛇咬中。母亲慌乱中用家中仅存的自酿蛇酒灌洗伤口,又撬开他的牙关硬灌下去。命悬一线之际,父亲奇迹般挣扎着活了过来,却在痊愈后对天立誓:此生绝不再酿一滴蛇酒——那救命的腥苦滋味,混合着濒死的绝望与恐惧,成了他再不愿触碰的烙印。此后,他只养蛇,再不提酿酒二字。

雨势渐收,永州城被洗得湿漉漉的。零陵古城青石板路上,水光潋滟,映着两旁旧式木楼模糊的影子。我脚步匆匆穿过街巷,只为父亲那点固执的念想——他非要用这蛇窖里养出的宝贝,泡一坛酒,说是要送给城东的贵叔。贵叔是父亲的老友,年轻时两人常结伴钻山入林,父亲负责捕蛇,贵叔则识得山中百草。后来贵叔的独子去南方闯荡,再无音讯,如今只剩他孤身一人守着老宅。

“贵叔身子骨怕是不成了,这酒,得备着。”父亲如此说时,眼神飘向窗外九嶷山的方向,山峦在雨后的薄雾里若隐若现,如同他沉甸甸的心事。

坛子备好,蛇也选了最肥硕的一条,父亲却只是围着它们打转,迟迟不动手。那坛子沉默地蹲在墙角,如同一个被遗忘的见证者。直到那个傍晚,一个惊慌失措的邻居撞开了我家院门,声音抖得变了调:“老哥!快……快去贵叔家!他家孙子……被蛇咬了!”

父亲像被鞭子抽中,猛地一颤。他扔下手中的活计,一言不发,转身就冲进蛇窖,动作快得惊人。我追过去,只见昏暗中,他已徒手探入蛇笼——那条最粗壮的五步蛇正盘踞其中。蛇头猛地抬起,三角眼中闪烁着阴冷的凶光,信子疾速吞吐,发出“嘶嘶”的警告。父亲布满老茧的手却稳如磐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闪电般钳住了蛇的七寸!蛇身疯狂扭动绞缠,父亲手臂上青筋暴起,那深埋的旧伤疤在昏暗的光线下狰狞凸现,像一条盘踞的紫黑色蜈蚣。他紧抿着唇,脸上每一道皱纹都绷得铁紧,仿佛在与自己体内汹涌的恐惧搏斗。他动作利落得近乎暴烈,旋即转身奔入灶房,案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夜色沉沉压下来,九嶷山巨大的轮廓隐没在黑暗中。贵叔家低矮的屋子里,弥漫着草药苦涩的气息。男孩小腿肿胀发黑,躺在那里,气息微弱。贵叔灰败的脸上老泪纵横,抓着父亲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老哥……老哥啊……”

父亲一语不发,只将粗瓷碗重重顿在桌上。他揭开带来的瓦罐,一股奇异的浓烈气息顿时冲出——是蛇酒!那气味混合了九嶷山崖蜜的甜与蛇胆的苦,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父亲将酒液倾入碗中,琥珀色里沉淀着难以言喻的凝重。他一手稳稳扶起男孩的头,另一只手端着酒碗,凑近那失去血色的嘴唇。男孩无意识地吞咽,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父亲紧盯着,手臂肌肉紧绷,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那灼热的液体也正烧灼着他自己的脏腑。时间凝滞了,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漫长,只有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在死寂中异常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紧接着“哇”地吐出一大口黑紫色的秽物。那淤堵的毒血终于排出,肿胀的小腿似乎也消褪了一丝骇人的青黑。贵叔扑到孙子身边,颤声呼唤着孩子的小名。父亲紧绷的肩膀骤然垮塌下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他无声地退到角落的矮凳上,慢慢坐下,端起另一碗酒。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沟壑纵横,疲惫深重如刀刻。他仰起脖子,将那碗酒一饮而尽,动作决绝而沉默。酒入喉肠,他闭上眼,嘴角微微抽搐,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这碗破誓的酒,想必如烧红的烙铁滚过他的咽喉与记忆。

窗外,永州城仍被浓重的夜雾包裹着,沉甸甸地笼罩一切。破晓时分,一缕微弱的曙光却倔强地刺穿了九嶷山厚重的云层,从窗棂艰难地透进来,恰好落在那只空了的酒碗上。碗底残留的琥珀色酒痕,映照着父亲低垂的面容。誓言终究碎了,无声无息散落在尘埃里。然而父亲那只紧攥过蛇头、最终又端起酒碗的手,却像牢牢握住了某种比誓言更沉重、也更温热的磐石——它并非用以围困,而是为了在某个命悬一线的时刻,能毫无保留地倾尽所有。

碗底那点残酒,在晨光里竟如一枚微小的琥珀,凝固了所有惊心动魄的夜。誓言碎裂的声音原来并非轰响,它如此细微,却又彻底洞穿了所有被恐惧与时间筑起的高墙。父亲垂首坐在那里,那碗破戒的酒所灼伤的,分明是早已被遗忘的年轻岁月——此刻他手中紧握着的,正是那曾被自己亲手流放却终究无法割舍的旧日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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